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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二日。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临。早在他预料之中。
于是他去了。
怀着难以名状的不可计数的怨恨与憎恶,一步步前去了她所在的地方。
他要亲眼看见她死,看见这样出卖了自己深害了自己背叛了自己的女人,何等凄惨丑陋地去死。
去的那一段路程并不长。在他所走过的漫漫流年里,短的几如流星一般转瞬而去。然而这样短短的路途他却走得如此艰辛,仿佛云起云落花谢花开都在一刹那凝结,成了囚困灵魂动弹不得的囹圄。
看不见,闻不得,却可以清晰感知着每一寸土地的怨念。
猩红的血铺撒在脚下,凝腻了他前进的步伐;玉兰的花香浮动在身侧,绽出了凋落的灵魂。每一步都是恨,每一步都是憎,每一步每一步都这样步履维艰踉踉跄跄。幽冥的亡魂在他耳畔凄厉倾诉着她罄竹难书的滔天罪恶,那足以染红苍茫大地的血腥滞在她的手上,每一寸肤骨上都沾染着洗不尽的怨,凄凄切切哀哀惨惨。
她就要死了,他真该高兴,于他来说这是何等的喜事。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嗜权、专横、跋扈、昏庸、腐朽、残暴、好妒、自私、恶毒、丑陋的集这世间全部缺点的女人在他面前横加干涉颐指气使而又苟且偷安卖国求和。
她像是魑魅的手指,死死地抓住他的灵魂。
每一处她可以触及的地方,皆被撕开血淋漓的伤。
她就要死了。
杏贞。这两个字眼,曾经以何等温柔的语气自他的嘴唇中溢出。
阴阴的淤气堆积在心间,死气沉沉。他恍然间定睛,才发觉路旁并没有什么花,更没有玉兰,只是光秃秃的枝子半枯凋敝一般地留在那里,不过撑着最后一口气。
满眼荒芜。
然后,他最后一次见到了她。
富丽堂皇的殿室,空虚的绮艳流离也挽不回逝去的荣光,再繁花锦簇香阁画廊也没有一丝生机。他看见弥留之际的那个老妪,枯朽槁老的皮肤绽开层层深褶如刀割,两颊消瘦得凹陷下去,长发散乱却无人打理,零落如女鬼魍魉。她固执地死死睁着眼睛,不甘不饶地睁着,似乎就在等待某一刻、某一人。
王耀一时恍惚,望定了那双眸子,似乎还是当年,十七岁的少女初入宫,仰起头来看着他的那一眼。
那么认真的眼神。
多少年养尊处优执掌天下多少年风霜苦雨严相逼加,如今都只成了华胥一梦。而她即将再度入梦,永不醒来。
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么话可说。
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先开口的居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