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革】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上）
很多年后斯捷潘·布拉金斯基都会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伊利亚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忘记了太阳的正午，乌云像一口吞不下吐不出的痰卡在天空的喉咙，豆大的雨滴随着风慢慢地走落下来。他知道很快就是滂沱大雨，如同1812年弗朗西斯对他所宣告的那样：它将跨越时空，呼啸而来，毁灭一切。
“进来吧，”斯捷潘·布拉金斯基合上手中的书本。一双金色眼眸在银烛台的跳跃火光的映照下像被拉长的蛇瞳，在焰火吞噬的氧气中慢慢熬煮。
“军队都在外面了，不是吗？”老贵族歪了歪头，笑容和蔼得像他第一次见到少年时期的伊利亚：少年闪烁的红瞳像永不停止燃烧的火焰像一面永不甘心降落的红色旗帜，在命运的路途中慷慨行歌。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个孩子终将有一日成为他最致命的伤痕——他是在他最核心的位置空出后长出的毒瘤，无声地对他的力量进行敲骨吸髓般的夺取。他很早就知道了伊利亚的诞生，但他与他相隔太远，甚至一开始并不刻意为他加以太多关注——说不定那颗毒瘤会像往常一样被上司清除，而他不想对这件事过于上心。有一天他站在皇宫最高的楼上，隔着窗子俯瞰他摇摇欲坠的人民和土地。那些被白雪覆盖的土地让他一瞬间想起＊卡佳远嫁时的披纱，他用目光在雪地上一寸寸地勾勒出雍容复杂的花纹，然而心口处传来的虚弱却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好几次。那些繁复的花纹如今成为套牢在他记忆上的诅咒，解药是随着上司的更迭而很难追回的那些流光溢彩的岁月——而他已然垂垂老矣，无力承担：时光一去不复返，过往只会令人徒增悲哀。他没有选择，亦没有退路。
伊利亚静静地推开门。屋里漂浮着淡淡的花香，像美人细长的鬈发一绺绺缠绕在青年的无名指间。斯捷潘看着他脸上还未褪去的少年神气不和腰间别着的一把被擦拭的锃锃发亮的黑色手枪，后者看起来更像是个成年人的玩具。
斯捷潘沉默了一会，将手放在椅旁的银头手杖上，仿佛将要陷入某个深沉的梦境。
“＊mon cher……”他习惯性地开口，那些繁杂的花纹还没有让他从那个金光灿烂的时代中回过神——在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然而句子很快就在他的舌尖滚过去，从他的声带发出来，艰难地在噼啪作响的壁炉声中挤过去，声嘶力竭地挤过去，轻飘飘地落在青年的耳畔。
“我们不说法语，斯捷潘先生。”青年干脆地打断了他。
“哦，不说法语，”他点点头，跟着重复起来，“是的，不说法语。”他想了想，过往再次涌上心头——
“伊利亚，”他近乎叹息般地劝告，“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
青年在他面前站立，而他不肯去望他面上的神情。斯捷潘很早就学会了控制说话的语气，比如怎样才能使自己的话像法庭里宣告的庭长一样严肃而不容置疑，比如怎样才能使自己的语气像劝人上进的教士一样神圣而不可侵犯，比如怎样才能使自己的声音如同盛怒的地主一样响亮而令人胆战心惊。他学会了无数种得体而又不降身份的千层面孔，可笑的是他从来不肯学习奴颜婢膝的语气，他相信只要他有一天还坐在这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就用不着向别人卑躬屈膝。
可是伊利亚又算什么？＊1825年时他的胸口开始感到空虚，他知道那是灾厄降临前的雷音，这一份空虚在＊1905年时彻底落了地。那时他终于见到了伊利亚，和他想的几乎完全一样。穿着大一号军装的少年灰头土脸，只用一双亮得出奇的红色眼睛憎恶地望着他胸口的十字架。斯捷潘的手指抚上少年颤抖的面颊，那一瞬间他完全理解了＊弗朗西斯在离开废墟般的莫斯科城后对他说的话：
“斯捷潘，”法兰西久久地望着他金色的瞳眸，近乎轻蔑般地一笑。在与他发色相近的鬈发中，在他如同鸢尾花般的瞳眸中，在他如同宣读羊皮卷上审判般的话语中，斯捷潘惊然瞥见了自己的命运，它越过十字架向他斩来，尽管一开始他听到的只有轻微的雷声：
“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
那之后他仿佛完全被抽空了，胸口的空洞越来越大，而倾盆的大雨却迫在眉睫。他试图恢复自己曾经的生活，以无所事事的态度面对每一天的——人类称之为“生活”。他试图像往常一样在皇宫的花园里走动，试图像往常一样处理手头如同碎屑般繁杂的议案，试图像往常一样参加那些重复枯燥的礼拜——到最后他放弃了他也说不清的心灵斗争——试图像往常一样饮酒作乐，试图像往常一样在舞会的乐声中踢迈动他灵活的舞步，试图像往常一样在萦绕着甜蜜的香水气息的卧榻上进入梦乡，如果时光愿意停下脚步，他愿意为之奉献一切——
“斯捷潘，”鸢尾花色的眸子凝视他，命运的脚步声在他耳边低语：
『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
他皱皱眉头，从回忆的酣梦中清醒。在那一瞬间他学会了恳求——哪怕他犯不着对伊利亚低声下气：
“伊利亚，为我读本书吧。随便哪本都好。”
他痛苦地摩挲着手中的银头手杖，竭力不让自己陷入往事的漩涡。
意料之外的，青年没有拒绝，而是依言从书架上随意拿出一本书，翻开标有书签的一页开始读起：
“礼拜开始了。”伊利亚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聂赫留朵夫一清早就走出了家门……”
“哦，不，mon cher，我们不要读那本了。”斯捷潘近乎条件反射般地出声阻止。
“为什么？”伊利亚抬起头，红色的瞳眸中反射的光让他无端觉得刺眼，“我觉得他说的不乏真理。＊尽管在您所拥有的这个版本中无法被完整地体现。”
“‘人民正在纷纷死亡’”，斯捷潘并不为青年言语所动，“我见过他。”
“谁？这个作者？”伊利亚似乎觉得很惊奇。
“一个傻瓜，如果他相信善与恶能够被他那双眼睛那样清晰地划分。”斯捷潘斟酌着，“一个自由派，尽管在某种事情上也不缺少真知灼见。有时候人要学会**自己。”
“我不相信神。”伊利亚很快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因为它不存在。”
“哦？”斯捷潘的脸上露出讽刺的笑意，“那你相信什么？良心？可那也是上帝给予的。”
“不，”伊利亚瞥了他一眼，合起书本，红色的瞳眸在壁炉燃烧的火光下像高高飘扬的红色旗帜，“伊里奇同志为我们打开了道路。我们的理想是人民所呼唤的。”
“＊Mon cher,vous finirez mal.”斯捷潘抬起下颔，对青年笑了笑，“你还太年轻，不懂得精神解脱的法子。”
“我们不需要那样的法子。”伊利亚毫不犹豫地否定他，转而用一种他难以忍受的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
“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苏维埃。”他几乎立刻变得刻薄起来，语调也随之尖锐，“您以为您是谁？您到这里来做什么？为了我的狼狈？为了您不值一提的饶恕？还是为了您虚伪的理想？”他近乎狂暴地椅子上站起，抬手将伊利亚手中的书打翻在地。他察觉到青年似乎想要摸向腰间手枪的犹豫的左手，便毫不犹豫地将它按到枪柄后又将它干脆地提起。
“握住它，伊利亚，”斯捷潘金色的瞳眸对准黑黝黝的枪口，仿佛那样就能窥见命运的尽头，“告诉我，非如此不可。”
青年没有回答他。如同雨点缓缓落在草地上的沉默在他们中间盘旋。
“真奇怪，斯捷潘先生，”
伊利亚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微微一笑，似乎对他这样孩子气的把戏感到无奈，尾音像撒了砂糖般甜腻，语气却无可置疑；
“您知道您输了，因为他们选择了我。”
他伸出右手，指尖直抵斯捷潘的胸口，如果能穿透皮肉，那么下一层就该是斯捷潘的心脏。
“这里也是。”
青年狠狠一敲斯捷潘因为捏的过紧而颤抖的手腕，手枪无声地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斯捷潘随之陡然跌坐在地。那一瞬间他才惊觉自己失态得仿佛一个滑稽的小丑，在寒冷刺骨的冬天不知疲倦地叫卖他倒人胃口的火柴，在经历无数次幻梦后猛然清醒时，头上的皇冠已经不知所踪。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丢失了皇冠的人低低地笑起来，“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伊利亚，什么才是真实的。”
伊利亚没有说话，而是俯下身用手指抚摸他颤抖的面颊——像斯捷潘第一次对他做的那样——接着报以近乎轻蔑的一笑。在那一笑中斯捷潘惊奇地发现了弗朗西斯的话语终于在此刻向他劈空斩来，鸢尾花色眸子中倒映出他此刻血肉淋漓的狼狈模样。
『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
他侧过身，避开了青年的手指，从地上站起。胸口的空虚在剧烈地跳动，他慢慢找到了他所熟悉的理智，凝视着青年那双仿佛永不停止燃烧的红色瞳眸，用如同宣告羊皮卷上审判般的话语声说：
“会的，伊利亚，”他的声音极轻，“在你的胸口，你的心脏，会和我一样变得越来越空虚。”
“然后？”青年瞥了他一眼，似乎已经厌烦般地走到门口。窗外陡然风声大作，雨水像刚出生后为了呼吸而哭得很凶的孩童，窗户一瞬间就成了雨幕。
“会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斯捷潘重新回到银烛台前坐下。壁炉里似乎存了一肚子烧不完的干柴，在这个狂暴的雨天里仍旧烧得噼啪作响。
“那时我们叫他伊万如何。”他望着银烛台上的火光，神色从容地仿佛在看一面镜子，“他一定很像我。”
青年已经打开了门。他独身前来，并没有准备雨具。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极远处还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光。它浮动在乌云的边缘，在黑暗中奋力游走，像燃烧，像怒吼，像要挣脱一切旧有的枷锁。伊利亚听得见那种呼唤，而他不能不加以回答。他知道那是他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胸口坚定而有力地跳动：咚咚，咚咚。是的，斯乔帕，他在心里默念，只要有一天我的理想还在坚强地燃烧，他就绝不会向这乌云屈首称臣。这是他要面对的现实，而理想仍在彼岸熊熊燃烧，长明不灭。它鼓励他，支持他，＊去踏上最美好的前途，去走上人们从未走过的路。
“你要去干什么？”斯捷潘没有回头，他知道他在期待一个答案。
“去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卡佳：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爱称
＊1825年：12月俄国贵族革命家发起的反对农奴制度和沙皇专制制度的武装起义。
＊1905年：1905至1907年间，发生于当时的俄罗斯帝国境内，一连串范围广泛，以反政府为目的，又或没有目标的社会动乱事件。
＊1812年火烧莫斯科
＊法语，译为“我亲爱的”
＊《复活》在最初发表时图书审查机关被大量删减，揭露监狱祈祷仪式的伪善的两张全被斧削，只剩下“礼拜开始了”几个字。
＊法语，译为“我亲爱的，你会落到不好的下场”，这句话选自《复活》
＊选自苏联歌曲《最美好的前途》
很多年后斯捷潘·布拉金斯基都会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伊利亚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忘记了太阳的正午，乌云像一口吞不下吐不出的痰卡在天空的喉咙，豆大的雨滴随着风慢慢地走落下来。他知道很快就是滂沱大雨，如同1812年弗朗西斯对他所宣告的那样：它将跨越时空，呼啸而来，毁灭一切。
“进来吧，”斯捷潘·布拉金斯基合上手中的书本。一双金色眼眸在银烛台的跳跃火光的映照下像被拉长的蛇瞳，在焰火吞噬的氧气中慢慢熬煮。
“军队都在外面了，不是吗？”老贵族歪了歪头，笑容和蔼得像他第一次见到少年时期的伊利亚：少年闪烁的红瞳像永不停止燃烧的火焰像一面永不甘心降落的红色旗帜，在命运的路途中慷慨行歌。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个孩子终将有一日成为他最致命的伤痕——他是在他最核心的位置空出后长出的毒瘤，无声地对他的力量进行敲骨吸髓般的夺取。他很早就知道了伊利亚的诞生，但他与他相隔太远，甚至一开始并不刻意为他加以太多关注——说不定那颗毒瘤会像往常一样被上司清除，而他不想对这件事过于上心。有一天他站在皇宫最高的楼上，隔着窗子俯瞰他摇摇欲坠的人民和土地。那些被白雪覆盖的土地让他一瞬间想起＊卡佳远嫁时的披纱，他用目光在雪地上一寸寸地勾勒出雍容复杂的花纹，然而心口处传来的虚弱却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好几次。那些繁复的花纹如今成为套牢在他记忆上的诅咒，解药是随着上司的更迭而很难追回的那些流光溢彩的岁月——而他已然垂垂老矣，无力承担：时光一去不复返，过往只会令人徒增悲哀。他没有选择，亦没有退路。
伊利亚静静地推开门。屋里漂浮着淡淡的花香，像美人细长的鬈发一绺绺缠绕在青年的无名指间。斯捷潘看着他脸上还未褪去的少年神气不和腰间别着的一把被擦拭的锃锃发亮的黑色手枪，后者看起来更像是个成年人的玩具。
斯捷潘沉默了一会，将手放在椅旁的银头手杖上，仿佛将要陷入某个深沉的梦境。
“＊mon cher……”他习惯性地开口，那些繁杂的花纹还没有让他从那个金光灿烂的时代中回过神——在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然而句子很快就在他的舌尖滚过去，从他的声带发出来，艰难地在噼啪作响的壁炉声中挤过去，声嘶力竭地挤过去，轻飘飘地落在青年的耳畔。
“我们不说法语，斯捷潘先生。”青年干脆地打断了他。
“哦，不说法语，”他点点头，跟着重复起来，“是的，不说法语。”他想了想，过往再次涌上心头——
“伊利亚，”他近乎叹息般地劝告，“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
青年在他面前站立，而他不肯去望他面上的神情。斯捷潘很早就学会了控制说话的语气，比如怎样才能使自己的话像法庭里宣告的庭长一样严肃而不容置疑，比如怎样才能使自己的语气像劝人上进的教士一样神圣而不可侵犯，比如怎样才能使自己的声音如同盛怒的地主一样响亮而令人胆战心惊。他学会了无数种得体而又不降身份的千层面孔，可笑的是他从来不肯学习奴颜婢膝的语气，他相信只要他有一天还坐在这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就用不着向别人卑躬屈膝。
可是伊利亚又算什么？＊1825年时他的胸口开始感到空虚，他知道那是灾厄降临前的雷音，这一份空虚在＊1905年时彻底落了地。那时他终于见到了伊利亚，和他想的几乎完全一样。穿着大一号军装的少年灰头土脸，只用一双亮得出奇的红色眼睛憎恶地望着他胸口的十字架。斯捷潘的手指抚上少年颤抖的面颊，那一瞬间他完全理解了＊弗朗西斯在离开废墟般的莫斯科城后对他说的话：
“斯捷潘，”法兰西久久地望着他金色的瞳眸，近乎轻蔑般地一笑。在与他发色相近的鬈发中，在他如同鸢尾花般的瞳眸中，在他如同宣读羊皮卷上审判般的话语中，斯捷潘惊然瞥见了自己的命运，它越过十字架向他斩来，尽管一开始他听到的只有轻微的雷声：
“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
那之后他仿佛完全被抽空了，胸口的空洞越来越大，而倾盆的大雨却迫在眉睫。他试图恢复自己曾经的生活，以无所事事的态度面对每一天的——人类称之为“生活”。他试图像往常一样在皇宫的花园里走动，试图像往常一样处理手头如同碎屑般繁杂的议案，试图像往常一样参加那些重复枯燥的礼拜——到最后他放弃了他也说不清的心灵斗争——试图像往常一样饮酒作乐，试图像往常一样在舞会的乐声中踢迈动他灵活的舞步，试图像往常一样在萦绕着甜蜜的香水气息的卧榻上进入梦乡，如果时光愿意停下脚步，他愿意为之奉献一切——
“斯捷潘，”鸢尾花色的眸子凝视他，命运的脚步声在他耳边低语：
『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
他皱皱眉头，从回忆的酣梦中清醒。在那一瞬间他学会了恳求——哪怕他犯不着对伊利亚低声下气：
“伊利亚，为我读本书吧。随便哪本都好。”
他痛苦地摩挲着手中的银头手杖，竭力不让自己陷入往事的漩涡。
意料之外的，青年没有拒绝，而是依言从书架上随意拿出一本书，翻开标有书签的一页开始读起：
“礼拜开始了。”伊利亚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聂赫留朵夫一清早就走出了家门……”
“哦，不，mon cher，我们不要读那本了。”斯捷潘近乎条件反射般地出声阻止。
“为什么？”伊利亚抬起头，红色的瞳眸中反射的光让他无端觉得刺眼，“我觉得他说的不乏真理。＊尽管在您所拥有的这个版本中无法被完整地体现。”
“‘人民正在纷纷死亡’”，斯捷潘并不为青年言语所动，“我见过他。”
“谁？这个作者？”伊利亚似乎觉得很惊奇。
“一个傻瓜，如果他相信善与恶能够被他那双眼睛那样清晰地划分。”斯捷潘斟酌着，“一个自由派，尽管在某种事情上也不缺少真知灼见。有时候人要学会**自己。”
“我不相信神。”伊利亚很快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因为它不存在。”
“哦？”斯捷潘的脸上露出讽刺的笑意，“那你相信什么？良心？可那也是上帝给予的。”
“不，”伊利亚瞥了他一眼，合起书本，红色的瞳眸在壁炉燃烧的火光下像高高飘扬的红色旗帜，“伊里奇同志为我们打开了道路。我们的理想是人民所呼唤的。”
“＊Mon cher,vous finirez mal.”斯捷潘抬起下颔，对青年笑了笑，“你还太年轻，不懂得精神解脱的法子。”
“我们不需要那样的法子。”伊利亚毫不犹豫地否定他，转而用一种他难以忍受的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
“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苏维埃。”他几乎立刻变得刻薄起来，语调也随之尖锐，“您以为您是谁？您到这里来做什么？为了我的狼狈？为了您不值一提的饶恕？还是为了您虚伪的理想？”他近乎狂暴地椅子上站起，抬手将伊利亚手中的书打翻在地。他察觉到青年似乎想要摸向腰间手枪的犹豫的左手，便毫不犹豫地将它按到枪柄后又将它干脆地提起。
“握住它，伊利亚，”斯捷潘金色的瞳眸对准黑黝黝的枪口，仿佛那样就能窥见命运的尽头，“告诉我，非如此不可。”
青年没有回答他。如同雨点缓缓落在草地上的沉默在他们中间盘旋。
“真奇怪，斯捷潘先生，”
伊利亚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微微一笑，似乎对他这样孩子气的把戏感到无奈，尾音像撒了砂糖般甜腻，语气却无可置疑；
“您知道您输了，因为他们选择了我。”
他伸出右手，指尖直抵斯捷潘的胸口，如果能穿透皮肉，那么下一层就该是斯捷潘的心脏。
“这里也是。”
青年狠狠一敲斯捷潘因为捏的过紧而颤抖的手腕，手枪无声地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斯捷潘随之陡然跌坐在地。那一瞬间他才惊觉自己失态得仿佛一个滑稽的小丑，在寒冷刺骨的冬天不知疲倦地叫卖他倒人胃口的火柴，在经历无数次幻梦后猛然清醒时，头上的皇冠已经不知所踪。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丢失了皇冠的人低低地笑起来，“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伊利亚，什么才是真实的。”
伊利亚没有说话，而是俯下身用手指抚摸他颤抖的面颊——像斯捷潘第一次对他做的那样——接着报以近乎轻蔑的一笑。在那一笑中斯捷潘惊奇地发现了弗朗西斯的话语终于在此刻向他劈空斩来，鸢尾花色眸子中倒映出他此刻血肉淋漓的狼狈模样。
『没有什么能长明不灭。』
他侧过身，避开了青年的手指，从地上站起。胸口的空虚在剧烈地跳动，他慢慢找到了他所熟悉的理智，凝视着青年那双仿佛永不停止燃烧的红色瞳眸，用如同宣告羊皮卷上审判般的话语声说：
“会的，伊利亚，”他的声音极轻，“在你的胸口，你的心脏，会和我一样变得越来越空虚。”
“然后？”青年瞥了他一眼，似乎已经厌烦般地走到门口。窗外陡然风声大作，雨水像刚出生后为了呼吸而哭得很凶的孩童，窗户一瞬间就成了雨幕。
“会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斯捷潘重新回到银烛台前坐下。壁炉里似乎存了一肚子烧不完的干柴，在这个狂暴的雨天里仍旧烧得噼啪作响。
“那时我们叫他伊万如何。”他望着银烛台上的火光，神色从容地仿佛在看一面镜子，“他一定很像我。”
青年已经打开了门。他独身前来，并没有准备雨具。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极远处还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光。它浮动在乌云的边缘，在黑暗中奋力游走，像燃烧，像怒吼，像要挣脱一切旧有的枷锁。伊利亚听得见那种呼唤，而他不能不加以回答。他知道那是他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胸口坚定而有力地跳动：咚咚，咚咚。是的，斯乔帕，他在心里默念，只要有一天我的理想还在坚强地燃烧，他就绝不会向这乌云屈首称臣。这是他要面对的现实，而理想仍在彼岸熊熊燃烧，长明不灭。它鼓励他，支持他，＊去踏上最美好的前途，去走上人们从未走过的路。
“你要去干什么？”斯捷潘没有回头，他知道他在期待一个答案。
“去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卡佳：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爱称
＊1825年：12月俄国贵族革命家发起的反对农奴制度和沙皇专制制度的武装起义。
＊1905年：1905至1907年间，发生于当时的俄罗斯帝国境内，一连串范围广泛，以反政府为目的，又或没有目标的社会动乱事件。
＊1812年火烧莫斯科
＊法语，译为“我亲爱的”
＊《复活》在最初发表时图书审查机关被大量删减，揭露监狱祈祷仪式的伪善的两张全被斧削，只剩下“礼拜开始了”几个字。
＊法语，译为“我亲爱的，你会落到不好的下场”，这句话选自《复活》
＊选自苏联歌曲《最美好的前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