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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晒戏〗鹤唳讵闻:青年杂咏·终章——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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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卿卿吾爱如晤:
今作此书,以剖明我心,自此与君长决。
前方尚有河清海晏之太平景象,故而愿君万勿挂念钊之处境,或身陨长野、而沃膏土,或隐形埋名、潦草平生(大约无此日可待,不过列作可能性之一尔),皆不值得你挂怀在心。此后你我爱恨缘断,此前之贪嗔痴无度,全可看作黄粱一梦(或若庄生之蝶,不过梦醒而缘断,皦日升而晨雾散尔),你我此生有缘、两身无分,空自怅怀、徒添烦恼在心,俱是钊之一厢情愿,累君数年长恨之苦,自后一别两宽、各自欢生,愿君作振翼鹰隼,浩然碧空之上、俯瞰人世百态,钊作泉下泥骨,纵有雪落金陵、不算人间白首。
我生今日,二十又六年矣。前十四年,承欢父母膝下,罔顾世间疾苦,不识五谷,唯见朝阳,与君初相识之际,尚能窥得我幼时一二分恣意模样,彼且年少,沪上风雨飘摇,于我无关,河山破裂艰险,于我无妨,尔后鼙鼓声起、战纛飘摇,始知焦山兵乱,自此与父母相决,寄此身于谢园,慨叹势若浮萍、柳絮,飘荡无人相依。唯独有小妹拂衣相伴,她林下风致、君子风骨,我二人虽血缘寡薄,却心意相通、惺惺相惜,互怜互慰,我始感心有所托,不至于戚戚。明日我欲拜会她一趟,以牵红线姻缘,促就秦晋之圆满,若君得幸,可堪配作她夫婿,你二人也合佳偶天成、良缘天定,此后琴瑟和鸣,莫不静好?或鹿车共挽,颐享子女绕膝之福乐;或举案齐眉,安受岁月和乐之愉悦。愿君生逢高迁,与她相濡以沫,愿我葬卧黄土,与君相忘江湖。
此番将赴前线,我赠她随身配枪一把、玉琢桃花簪一对,她是好女子,可以以余生相报。还烦请你顾她柔弱无力,授之防身术与射击之技巧。他日若成婚姻,也请君祝我一杯酒,让我泉下相知,钊此后再无叨扰、亦无忧虑。
钊之所思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谈及。
一恨欺你瞒你,私自为你筹谋太多,甚而刻意引导。现在方才悔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白驹过隙而已,须要自我体悟,方知个中滋味。我为你筹划,不过以自身之立场来预设你之处境,甚而有刻意谋情之嫌疑,此为我第一罪,他日我衣冠无存、骨血俱无,自后是野鬼孤魂、他乡异客,神魄皆灭时,于河山间伶俜茫然,不识归家之路,也不能算作轻饶我之罪孽,我甘愿受罚,一一领过,以此偿你数年光景之错付。
二则常思我之情爱。因父母情薄,我虽年少无知,却无一时不思索他二人爱之隐患,不敢确认情之一字,到底缘何因何、该往何方。初知心愿,始识先爱己而后爱人,若说爱人胜己之云云,皆为冠冕堂皇之空话,爱你如爱己身、视若本能,非爱肤表与肌理,而是心肝与肺腑。我之爱澄明通透,故而不愿欺瞒你半分,此为我六年间日夜自我诘问,终明此心。君是我平生唯一所爱,是我平生唯一所思与牵绊,非言语得以表露。爱生忧怖,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此为我第二罪,此爱本身,便是原罪。
其余无他事要托,只最后一点,乖乖吾爱,人总要往前看,忘我才好眠。
钊,于你枕畔身侧,生死长决前。
……


来自iPhone客户端69楼2021-09-10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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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蒋司钊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一宿的。
    前半夜两人胡闹得太晚,那道浪潮越推越高,薛守放肩颈上漫开的红越来越深,他的神志在潮红中融化,喘息顺着开闸的水一并流出来,在蒋司钊的掌痕中聚成川河,而后和煦的春风也催化雨潮,畅快淋漓地沃润厚土。
    蒋司钊把人半托半抱地带到浴室,潦草拭净浑身狼藉,待回到房间时,很温柔地垂眼吻了吻他发红的耳尖,催他一句快睡,今夜务要好眠,而后他也随之躺下,装模作样地在软衾间小憩半晌,待身侧人呼吸平稳、沉沉睡去时,他霍然睁目,眸光晦暗不明,而后动作极轻地披衣起身,离开那方软榻,抽开了书桌前叠合的椅背。
    他拧开台灯,光罩下团团暖黄把一方粗糙稿纸打湿,蒋司钊一双剑眉平且直,目光亦无半分犹疑,笔握得稳,撇捺横斜间可见端方清隽,他第一笔先填下:卿卿吾爱如晤。
    而后逐字落定,掏空一腔肺腑,他写得字字锥心、句句泣血,但神色淡漠犹如批阅公文一般,毫不在意地挥腕落款,日期写得不明不白——生死长决前。
    他在那叠书册里寻出《诗经》,裁纸刀“沙沙”扫罢,已将《桃夭》一页展平在桌案一侧,他再以胶水填满那道沟壑,将自己算作遗书的薄薄一纸信缝合其中,毫无破绽。
    待做完一切后,蒋司钊才算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又去找薛守放存的那一张照片,因常年摩挲边角已旧得蜷起,在他将点燃这相片的一瞬,忽然生出半分难言的回忆,于是手中动作便古怪地停滞于此,他只好将之复归原位,佯装并无其事。
    他的思绪忽而被打翻,散落成无数碎片,而他被裹挟其中,腕几经颤抖,才将台灯关上,他在黑暗中闭上双眼,如跃入深渊般的痛苦在他全身漫开,潮水再一次打来,他自我放纵地跃入那片海域,而后唯余波涛阵阵,摇开一声推一声的波浪。
    这一夜他无梦可依,这一夜他的梦中无雨,这一夜西西弗斯用滚落的巨石,残忍地杀死了自己。
    最后他回到卧房,抱薛守放在怀,一声又一声地道,“乖乖,抱歉、乖乖,抱歉……”
    此夜如是终结,而他第二日早早起身,往谢园圆过自身心愿后,在路边摊位买了馄饨带回去,他只将门推开一个很小的缝隙,将之置在入门餐桌处,便匆匆离开了。
    此后再无一分交集,此行即是永决。
    ……


    来自iPhone客户端70楼2021-09-10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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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约一月后,他才再度回忆起那一夜。彼时信差来过几回,薛守放的信塞得鼓鼓囊囊满行囊,他每一封都拆看读过十余遍,却一封也没回过。而后将其折入随身衣物里,贴身保管,总怕落个弄丢的下场。
      那晚星垂平野,军中也讲起玩笑话里,荤素不忌,更有甚者拿他开涮,人群中模糊不清地传来一句调笑:“蒋少将,怎么不与民同乐一番?”此时蒋司钊眼风一递,寒芒扫过便引得纷纷缄口、低眉不语。于是他孤坐一旁,享受这份难得的清净,那道身影融在树下,长长曳做一线。
      蒋司钊那刻浑噩地思索,如他日青史鉴明,春秋刀笔又会在他身上烙下怎样的印记?或许不过潦草数字、一纸空文而已,亦或许随时势变迁、人事物换,薛守放眼中的他也会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在交错的光影间,模糊为史书的一个炭黑色符号,一个决绝而伶俜的影子。
      “可我并不是那样的。”他这样想着,“我不是影子。”
      此刻有一位名为岑元的小战士凑过来,将他目光截断,岑元生得温文,讲话也慢吞吞,并不太敢上前搭话,蒋司钊目光扫去时,他耳尖便红了一团,蒋司钊却笑开,清朗的笑声在夜空中飘散,他说,“我给你讲个秘密怎么样?”
      岑元竖着耳朵听得仔细,只见蒋司钊“唔”了一声,而后道:“其实我有爱人,只不过之前刚断了。”此刻岑元眼底浮现愕然神色,唇间逸出三字:“嫂子她……?”蒋司钊似觉得这称呼新鲜,索性继续讲下去。“他么,少爷脾气,有时候倔的像驴,不大能吃辣,噢,也不吃青椒。”蒋司钊一样样细数过,目光微动,提及薛守放的一瞬,漆黑的两眼倏尔露出一隙雪亮的光。
      “其实我呢,我也不想和他断的。我不想做他心里那道孤独的影子。我想做一个有着温柔呼吸的、在他枕边、同他长相厮守的爱人。”他眼底是带笑的,“我也想吻他、拥抱他、占有他。我不想他忘掉我,不想他怨怪我,我也想要他的爱啊。”
      这一声声梦呓般的低语,一遍又一遍在他一方肺腑间回响,只能留给自己听。岑元听得痴了,一双桃花眼望着他,只见他没头没尾地拾起另外一桩来说:“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你们,可以在阳光下接吻、拥抱、呼吸,可以向所有人展示心爱姑娘缝制的鞋垫,大方地牵手示爱。”他说这话时,目光一寸又一寸黯淡下去,直到在尘埃里熄灭,眼尾有一道晕开的淡红。
      “你们的爱,不会害人。”
      岑元还欲开口追问,他却大大咧咧地一拍岑的肩膀,起身走入溶溶月色之中,只说了句“早睡”,留岑元愣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


      来自iPhone客户端71楼2021-09-10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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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那一晚他确实睡得很安稳,严格来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安稳的一夜了,在晨光熹微前,他做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条河边,那河太陌生,他并不认得,有些类似纵贯联大的清水溪,弯弯绕绕似有好几道,梦被薄雾笼罩,他并不太能看清。只见眼前有一道浅白的妇人身影,他追上去见她,只窥见一双麻木而空洞的眼睛。那他仍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那是梁嘉树——又不完全是,并不是他记忆里温和清丽的少女。
        蒋司钊抬起手,指尖将要触及她瘦削臂膀的瞬间,那妇人开口道,“行光,再见。”唇边荡开一分温煦的笑意,很浅,蒋司钊几乎辨认不清,就在她将转身的那刻,他第一次罔顾礼法,抬臂抱了抱她,他唤了一声“嘉嘉”,呢喃散在风里,梦便醒了。
        蒋司钊枯坐了许久,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再见”。有那么一刻他也希望,嘉树在他心里留下的,可以不只是一道云影。
        那几日他脑海里总浮现许多词句,《长干行》他却只念前三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到第四句便生生截断,他抬头望着碧空万里澄明,偶有白练般的云散开了,他便用手指在泥土上写,“嘉嘉”、“嘉嘉”。
        他也会想《西洲曲》来,想起他与薛守放谈过的几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想到动容处,他才意识到,自己终于从一场隔世经年的大梦里脱困而出,从前的病症业已康复了。
        尼采、歌德与席勒偶尔也来他脑中做客,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了许久,在那些几乎无望的日夜里,他靠薛的来信与诗歌,撑过一时又一刻。梦与现实交叠,但他心底却无比明白,此行身中伏击,前日方遭炮轰,恐怕命不久矣。
        但他却并未想到,死亡来得如此惨烈、如此令人不情愿。
        那一刻他方才明白,原来,他大约仍是有些不甘心在的。
        ……


        来自iPhone客户端72楼2021-09-10 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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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那一日也并非太特殊的日子,天色阴翳,显出几分黑云压城的气息,岑元跟在蒋司钊身后,他拿目光抚慰岑元,直到敌军涌来将他们包裹。配枪中子弹全无,两方对垒唯靠蛮力相抗,他已失去计数的能力,不知道自己身负几刀几剑。
          及岑元将被刀刃劈过的一霎,他横身拦过,那锋便径直插入他腹部,他用右手握着白刃,眼风冷冽地劈向对方,目光坚定,冷汗自他额角滚落,血涌出来,他指尖开出一簇灼眼的烟花,照亮昏暗的夜空,远方火焰滚滚燃烧,与光同生,明暗在此刻合为一体,不被剥离。
          待岑元耗力将佩刀插入对方颈部的那一刻,蒋司钊身形骤然一松,跌坐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息。
          “蒋、蒋少将……”岑元哆哆嗦嗦冲上来替他按住汩汩的血泉,腕颤抖着难以端稳,他平生最见不得人掉眼泪,于是耗尽力气朝人扬唇一笑,五指去捂对方的眼睛,那一汪泪顺着他指隙滴落在开裂的土地上,莹润了千里沃野。“别、别哭,”他唇色变浅,裂开一道干纹。“别叫这个,喊哥、喊哥吧。你的眼睛,很像他的……”蒋司钊没指明那个他是谁,岑元仍茫然地落泪,吧嗒吧嗒,泪把血流推得更远,蒋司钊看不下去,还趣他一句真丑,哭什么。
          他痛得浑身发抖,此刻终于能畅快地展露脆弱,长长舒出一口气,岑元颤颤巍巍喊了一声哥,只听他应下,又说。“去、走、往前走……替我去、去给他送信……替我、替我走出去……别哭……”
          他用最后一分力气说,“帮我问、问问他……能不能……”
          能不能,别怨我啊?
          小放,我回不去了。
          最后的念头飘过他的身体,民/国三十六年,黎明前的一夜,他倒在滚烫的血与无边希翼中。赤血漫延成一道朱红色的绸,绕过他的衣襟,颇似旧日新郎官身前缀饰的大红绣球,艳烈而炫目,他耳边阵阵嗡鸣,好似唢呐声高高扬起,喜乐骤然奏响,蒋司钊的双膝再也撑不住脊骨压迫的万钧之力,“砰”地一声磕下时,头终于低垂下去。
          此刻仿佛司仪在场,高喊一声“一拜天地——!”声腔震得响且亮,荡在山河四壁间。
          宾客如云,乌泱泱地涌来送贺礼,见者皆要夸赞一句新娘子好俊俏的模样,蒋少将真是好福气。日历翻开一角,正写着今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宜婚嫁,忌安葬。
          春光乍泄了满地,簌簌落下满头雪絮,一九四八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太早,合该算作偕老的白首。
          而此刻桃花吐蕊,燕尔新婚——
          ……


          来自iPhone客户端73楼2021-09-10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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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大约他在人间路过,神亦不忍见其垂老与白首,他在每一段经历里穿梭,却并不归属于此。或许他的爱人是烈日与水流,绕指而过的温煦春风,而非一时一事、一人一物。
            如其墓志铭所写:鲜衣怒马二十六年,而今和光同去,此行万年。”
            蒋维祯在笔记本上记下这几句话时,眼风扫过面前沉寂的墓碑,他肃然而立,许久滞在沉默的气息中,而不远处碧树苍翠一片,亭亭如盖。
            他收了本在随身背包里,而后往前走时,恰与薛朔清擦肩而过,蒋维祯似有所感地回神去看,薛朔清此刻正站在蒋司钊上将衣冠冢前,望着那块古朴的石碑,不大分明的生卒年已在岁月磋磨下留了痕迹,他亦有些恍惚地一偏头。
            ——于是四目相对,眼风交叠,又晃地错开。


            来自iPhone客户端74楼2021-09-10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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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蛋)
              1、光与焰丛生,明同暗偕行:光与火焰的意象→“他指尖开出一簇灼眼的烟花,照亮昏暗的夜空,远方火焰滚滚燃烧,与光同生,明暗在此刻合为一体,不被剥离。”
              2、重逢:《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西洲曲》我最喜欢最后几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
              到西洲。
              3、西西弗斯与择日死+第二个最后一夜:最后一夜+雨夜→“这一夜他无梦可依,这一夜他的梦中无雨,这一夜西西弗斯用滚落的巨石,残忍地杀死了自己。”
              4、与拂衣的做媒:《诗经》+《桃夭》→他将桃夭一篇拆下来,将自己的“遗书”无痕迹地折入其中,使其隐没于书架里,或许薛守放永远也不会看到,也或许就在明天,他便能洞悉他的心。
              “小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如能在出嫁时吟唱这样的诗歌,该有多么令人心动呢?”
              5、《长干行》的第四句: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梁嘉树并未成为他的妻子,所以蒋司钊只肯念前三句。


              来自iPhone客户端75楼2021-09-10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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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永生)
                他的魂魄在汇聚的水流中飘游,顺骀荡春风、一往无前,而后在那不勒斯海岸被打捞起。
                Ti Amo,无形的唇缘读出缄默爱意,灵与神隔着亘古的尺度共振,书案前的蒋司钊推开累牍与繁帙,抬手虚虚搭在薛守放两肩,闭眼递去一个柔软的初吻。
                在平行时空里,少年心动,一眼便到白首。
                而在此刻,他溶入广袤的海域,水中光影曳曳晃动,合他神不灭,行至天光尽处。
                有一滴雨顺叶隙滚落,在薛守放眼睫上,他略有些恍惚地抬头,而远方夜雪初霁——兆之光明。
                浩浩长夜里,于是乎永生。


                来自iPhone客户端76楼2021-09-10 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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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司钊篇·剧终


                  来自iPhone客户端77楼2021-09-10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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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覆船已沉》
                    薛守放


                    来自iPhone客户端78楼2021-09-10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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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归雁旅程由是颠簸,岔道别径满是荆棘,苦痛如虫蚁啃噬,根根神经的震颤,已使静夜再另行蒙上层凄凄,而秋风吹得亟,庭前的矮树灌丛已盈累,结出一颗又一颗表皮满是疙瘩的赤红酸果,压沉枝梢,就跌堕下来,摔得满地狼狈,酸,过几日将要腐烂,又或再发臭。薛守放醒转时,正有只果落下,积叶为它作了缓冲,并未惊动蛰动的虫蚁,而他肺内如积了满谭水,溺得要亡,只有枕侧的呼吸声浅浅,肯为病痛投递一针镇静,他倾身转去拥了拥妻,刻意地放缓动作,只恐扰乱好眠,而手与她交握之际,自是停过几瞬,似有难舍,蹑脚起身时也替掖紧被角。
                      客厅茶几上有册书仰面摊着,他拿起掂在手中,薄纸几页,并不重,留停在最上一篇,是他睡前未读完的外国信编,被人用黑笔框勾了一句,横线拖曳得狠满,漫斥过垠际,望不尽头尾:‘Comptez que le monde est un grand naufrage, et que la devise des hommes est, sauve qui peut.’*「1」
                      逼仄的边页留白地上遗了句人为批语,笔触颤颤,于雪地里孤寂的一叶扁舟,未能抵岸:if I couldn’t.
                      覆船之下,总是缺少壮阔的波澜拿来陈说的,存有的只是呛人的火灰一路蔓延,将人口鼻一并蒙住掩实,话不能说,言不可听,万丈高楼起,坍塌一夜间,睹闻无端惊怖,突袭发难,喘息间只够他将妻护在身后,酸涩已满襟:“让他们烧吧,都记在这里,和这里了。”
                      阖上书,右边胳臂牵来痛麻,玻璃窗前已凝结出一团白雾,水汽因气温骤降而扑散着,变深又变浅,年前贴好的窗花颓尽颜色,这影像也随他眼中的混沌改换,虚影结转作了许多人的模样,有至亲,有好友,再后一声‘乖乖’跌进耳廓,漂浮附着杂音,几乎是呓语,他卡在喉嗓内的声音滞涩沙哑,“来啦,好久不见,今天要谈些什么?”
                      青年的脸依旧青涩,棱角刻凿得深,薛守放望过去,好像又从深处勾拽出了点有见斑驳的回忆,层层抖落开,犹历在眼前。那天黑黑漆夜,他看见蒋司钊的眼睛里闪着光,很亮,比夜空的星更具某种吸引法则,令人沉溺,薛守放以为,他俩的未来将是金色的,也只能是金色的,会迎着初升的太阳,浮出蔚蓝的海岸线。
                      只是后来,再没有未来可说。
                      八宝山的顶脊上累年郁葱,松柏叶刺满冠,香山还未有红叶,两位青年人匆匆错肩,山风掀动了他手中纸页,云飘过,再无音。
                      此际旧事如浮影匆掠,被藏得干净,掩得切实,但蛛丝马迹已于走过的行途内布满,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变好,又还是变坏,没人知道。
                      *注:
                      「1」摘自伏尔泰给友人的一封信,法语,翻译:The world, my friend, is one great shipwreck: and man’s motto, “Save yourself if you can.”


                      来自iPhone客户端79楼2021-09-10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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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川渝要隘的浓雾退散里有着过客一拨又一拨,就像为漫野崖柏所覆的向阳坡,葱绿浓荫无改,而山脚下的茶馆,浑浊的茶汤添过一碗又一碗,不同的人自五湖四海齐聚,来来去去、停停留留,这年江北米亭子的山檐顶教堂里新任了金发碧眼的神父,从地中海的腹地风尘仆仆而来,要济同舟同仁,薛守放向来于弥撒向来并不勤望,倒是白日里随兴所致去了场,路过巷尾夜摊买了两碗酒酿圆子,还得了几颗柑橘的饶头,回路短,而宿舍里那盏昏黄的灯照旧亮着,他先绕后去看了眼蒋司钊正在读的书,下颏抵在人肩窝一压,凑在耳边开口,却是句外语:“Ti Amo.”
                        临桌的窗被蒋司钊推开半扇,此刻万家灯火也上,摇摇曳曳,飘飘荡荡,于漆黑夜中织成星海,甫入秋的冷气不胜,人间烟火勾描出的图画好像也少了点寂寥,他笑了笑,直起身放下手上赘余,只先捞了颗橘子剥开,分了半给人,清香飘在夜风里,解释话语也仿佛被吹得细碎:“海,新学的,意大利语,蔚蓝的那不勒斯海岸,有机会没准能见见。”


                        来自iPhone客户端80楼2021-09-10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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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
                          雪夜里漆黑无边,却又被月光照得荡荡透亮,细碎的雪粒还在空中飘飘扬扬,两人并肩走在联大那条干道,雪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凌乱地掩埋住几张标语旗帜,还佐证着白日里学生们游行的慷慨激昂,但现在,静,很静。
                          并行的路长长,只有他们两人。
                          伞握在他手里,适时被倾往谢拂衣的方向,薄薄的影拢住她瘦削的肩,薛守放不知想起什么,笑了笑,笑得不深,嘴角弧度隐约得看不真切,伴着句问:“在想什么?”
                          后者的答案散在这夜里,在泛黄的记忆里显得很模糊混沌,其实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他们两人走在一起,印在雪地上的足印更重,说爱嘛,太浅,太薄,摆出来装饰只觉得廉价,轻飘飘几个字,拿来涵括厮守半生的颠沛,像是某部法典里不够庄重的翻译,碍于译者的功底不够纯熟。
                          岁月长情,终究短了点,逾欠太多。


                          来自iPhone客户端82楼2021-09-10 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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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三)
                            北京一入秋,香山漫野的枫就烧起来,从淡红的粉,到灼目的红,烧得红霞满天,也揭了时代新篇,热烈又静默地贺祝重生,为所有人,为新/中/国。
                            薛守放同谢拂衣在前月里求婚,相伴几年的感情只差一纸来铭证,婚期自黄历内择定某日:宜婚嫁。此时革命婚姻已不再提倡旧社会的罗曼蒂克,但青年人总难免在有些腐败的情感内沉溺,白日里拂衣与他谈起诗经,说桃之夭夭,宜其室家。他答,“天底下再无你这样好的女子,关于家室,可惜,桃之灼灼,最好在枝头,永不颓谢。”
                            薛守放归家时,也兴起从书架中翻翻捡捡,寻回册藏于犄角旮旯内的刊印旧版,刚揭开篇,无寻的通路却自行打开了隙,一纸轻飘飘地掉出来,字迹熟稔又陌生,他不知是如何颤着手去展信,又如何于战栗中勉力将信看完,踉跄着出门,浑噩里无边走着,天已泼倾了雨,脸上湿湿,分不清水落下来、滴下来,是不是误掺了盐。
                            夜半时走至八宝山麓,弯弯月钩挂悬在空中,他却不敢再往上去,想骂蒋司钊,憎他心狠情薄,一万分怨里却怎么也恨不起来,没人能与故人争长短。
                            蒋司钊末尾在信里说,人总要往前看,忘我才好眠。
                            而在他梦里,无数次回看,心里已被剜走一块,那一部分的他也随着死了。


                            来自iPhone客户端83楼2021-09-10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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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信摘录)
                              1945-1948年间,存记均按时间先后,原件丢失,具体已不可考:
                              [一]
                              好友,
                              不知你何时走的,竟连招呼也未打,离别也不曾告,等我天明知道,军队已开拔赶往前线,憋着气,本装了一筐的话要说,满肚的火要撒,提笔却写不出半个字,只能祝你此行平安,有话全攒着等你回来再谈,望你,望中国早与战火撇清干系,和平将来,而我们将有最好的日子。
                              愿好,有我保佑你,米呼米桑(好好活着)。
                              你的薛,廿九日晨。
                              [二]
                              钊,
                              我学问实在做得不好,英德文献看得头昏,民法商法里的绕话怪烦人的,只能勉强记住,理解是万万不能的,只恨你不在,少一个能替我补课的人。
                              你的脑子适合做学问,却偏要去拿刀枪,倒不如你回来,我去战场,这样换换,兴许是合用的。
                              有许多话,等想起来再写,再说吧。
                              守放,周五深夜。
                              ……
                              [三]
                              司钊,
                              至今未接到你的回信,不知你好不好,兵荒马乱,恐怕信已途中丢失,所以并未交到你手中,于是只好多写,不要嫌烦,我想着,千封里能收到一封,即是好的。
                              很想你,愿好。
                              放,周中晚间。
                              [四]
                              亲爱的朋友,
                              今日去信箱前守看了,捉到邮差逼问,仍旧无你音讯,大概战事吃紧,你已无暇分神,我也将与友人随迁,或改道北上,新址随后与信附上。
                              不知你在哪,无论在哪,望平安。
                              守放,十七日。
                              [五]
                              钊,
                              昨夜做过一晚噩梦,大概梦里是反的,今天晨起收听广播,说是革/命/军于华野一线大败,溃阵失利,人人自危,只有我是高兴的,播报里是你的部队番号,终于!
                              盼着战争早一日结束,你我就能早一日再见,这样好,比什么都好。
                              到时他们可能会称你作民/族/英/雄、战/争英雄,这些词我不喜欢,听着就让人头痛,词性用得重,压得沉,宁肯你不做英雄,只要能好好地、完整地归家,管他什么英雄不英雄,不能当饭吃。
                              原谅自私的我,并无大义情结,切勿来信骂我,要骂,请当面来。
                              守放,北京,未作礼拜的礼拜天。
                              1950-1980年间,部分存有原件或副本:
                              [一]
                              澄姊,
                              我已委托诸方在各地打听知瞻兄下落,暂无确信,全境辽阔,于解放之际亲眷离散者也众,寻人困难,但不无希望,如有音讯,定亟告姊知,请姊放心。
                              弟,放。一九五二年,北京。
                              [二]
                              澄姊,
                              拂衣与我赶在新年前已领证结婚,弟有急务须赴浙杭,仪式未办,如姊年后有空,邀姊来京共聚,于小家食一顿便饭,吃一杯喜酒,权作见证,家人已四散天涯,虽不能齐聚一间,有姊祝福,足矣。
                              弟,放。一九五三年年末,赴杭途中。
                              (宪法起草之艰之难远胜所想,至次年夏秋相交,草案提交,九月二十日首部宪法通过,十月,薛谢夫妇于京小办婚宴,去函只邀至亲好友,薛守澄人未到,仅随礼,而后联络未绝,但信中所提姊弟小聚始终未能成行……其后往来书信均略。)
                              [三]
                              澄姊,
                              近日风波不平,恐此后难以通信,还请姊好好照顾自己,少忧少思。
                              无讯,即为好信,平安,珍重。
                              弟,放。一九五七年年初,北京。
                              (反/右风潮开始,寄信同月薛谢夫妇被划为右/派,下放劳动,回信未能接悉。)
                              [四]
                              澄姊,
                              多年未有联络,不知姊近况如何?一切可好?
                              拂衣与我已归原单位,在京景况尚好,放心,勿忧。
                              清华大学物理系今有教职空缺,几方求聘无人,已私自荐姊。
                              有暇回信,如姊来京,愿见面叙谈。
                              弟,放。一九七八年春,北京。
                              (此信投寄,邮局因查无此人,退回原址,此后多封均退回。)
                              [后记]
                              七八年薛谢夫妇得以平/反,归原单位旧职,于京多方探听薛守澄下落,无果,在友人建议下,曾登报寻人,直至薛守放病故时,仍无音讯。
                              (终)
                              薛临终托其子谢行光转交一匣,其中存有薛守放亲笔信一封、欧美华报短讯剪影一角、香山南麓万安公墓双人墓穴认购书一份,胶卷底片一张,最/高/法/院同僚联络簿。


                              来自iPhone客户端84楼2021-09-10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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