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丐
陈绍陟
1
喝了大碗的包谷酒
胡子就狂长
就象他那半坡丢荒的瘦土
就象他那半辈丢荒的日子
那一夜，山民们救火到天亮
但茅屋已化为灰烬
一个懒汉，他的老婆被人拐走后
他也失踪了
只有他那从没烧过纸钱的祖坟前
留下深深的膝印
2
有人在悬崖边拾到几只脚印
有人在噩梦中拾到一声惨叫
有人在他祖坟边垒了一堆新土
“好人哪！”山民们怀想着他
他们总这样赞美死去的人
祈求死人保佑
山谷里，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风
奇怪的吹了很久
3
而有人在远处拾到一块花头帕
有一种气味使他流泪
他又拾到一个花布包
有一种气味使他惊喜
他顺着风吹来的气味
走了很久
很远……
他醒来的时候
这座城市也醒了
除了喉咙里伸出的五指
他一无所有
5
有人掉了一分硬币，转了转
一片白光使他眩目
但不肯弯下腰去
他有他的骨气
手脚粗大，衣衫褴褛，呼吸沉重
走过处人们纷纷退避
但人们的目光极沉
压弯了他的脊梁，当俯下身子
他发现这座城市竟遍地是钱
有了钱，站起来
身体才是直的
所以这座城市的人都擅长弯腰
不惜弯腰，甚至
长揖到他
这座城市的人太忙
他们不是老爷
但都有老爷的遗风新姿
再苦再累
也以细皮嫩肉为美
他们已离不开乡下人
乡下牙力气都大，祖辈面朝黄土
从不觉得腰疼
城里人的欲望从乡下人脊背上
扶摇向天
他不得不是一个乡下人
他始终没有找到他老婆
她象一只烤熟的土豆
夜夜在他饥饿的梦里
怕软，喷香
那是一个远乡的孤女
一个怯生生的女人
一个忍气吞声的女人
一个想生孩子的女人
一个没有新衣服的女人
他流泪了
他知道那女人是他的魂
是他的饱暖和懒觉
是他的好酒和玉米地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渐渐入睡
流了很多口水
6
当他的坟被野草掩埋过一次时
他胡须剃得很干净，自食其力
堂堂正正的做人
喝过几瓶啤酒，抹抹嘴
打一个城里人的手势
然后哼着流行曲，数着星星
回他做工的建筑工地
隔壁有男人急促的呼吸
隔壁有女人销魂的呻吟
他的耳朵捂得红肿
他的胸膛按得疼痛
他象狂分中一座枯朽的树木
断枝不绝，落叶如云
一股酒气喷薄而出
——他失火了
7
有人在黑夜里狂奔
象火中出逃的猛兽
黑夜里有一个女人
是训兽的好手
一阵奇香
又一阵奇香
一声呼唤，又一声呼唤
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
一种手势，又一种手势……
一条极暗的路
一间极暗的屋子
终于亮了的灯
象一柄冷酷之剑
疾刺全身
“是你！……”
“……”
有耳朵宁愿聋
有眼睛宁愿瞎
他没想到是她
她没想到是他
她象一堆灰烬
他象一只野狗
灰烬飘散在风雨里
野狗跌落进
一声弱去的呻吟
一声尖厉的惨叫
一颗垂下的头颅
一张狂笑的面孔
8
有人在黑夜里狂奔
有人从天桥上纵身而下
他一只手断了
一只脚折了
血淌开，布满围观者的脚印
象一朵巨大的花
他是连祖先那儿也回不去了
蜷缩在街角，等鬼招手
当他被阳光惊醒
竟有行人的同情泪和几张钱币
一起落地
几天后他发现
他的残肢无异于摇钱树
9
他终于有了一百种悲惨的姿势
和声音，和一百个
催人泪下的故事
还有一百个钱袋
10
这座城市的阴沟又堵塞了
垃圾堆积如山
同时又有了五彩缤纷的招牌
不少人有了经理或会长的头衔
有一个协会以伤口作招牌
叫卖眼泪和灾祸
会长的眼色是名片
只要这座城市还有同情和善良
他们的事业就兴旺发达
他们从不买一幢房屋
但伏在所有的墙脚
他们从不去银行
但钞票上有他们的眼睛
11
城郊有一座弃房
他在那儿传授秘诀和技艺
举行拜师仪式或出师典礼
夜夜有宴会
他坐在轮椅上
俨然是位国王
紧吹的风
冰裂的声音……
他把花头帕和花布包仍在地上
有一种气息久久不散
那女人把布撕成条，结成绳
房里有根横梁……
他咬咬牙，闭上眼睛
有泪涌出来就涌出来吧
他想有一天
把全城的姑娘
都娶做老婆
12
“好人哪！”山民们如梦初醒
山谷里，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风
奇怪地吹了很久
他的祖坟重修了
还修了一座更象宫殿的空坟
墓坟上刻下了他张牙舞爪的字
“神丐”……
钞票在那儿烧了三天三夜
他要先雇好能修高楼大厦的鬼
建筑园林的鬼，能歌善舞的鬼
酿酒的鬼，做厨的鬼，开车的鬼
尤其是精于吹捧拍的鬼以及
能买通阎王夜的鬼……
13
喝了大碗的茅台酒
歌声就狂长
就象他那一双极欲的眼睛
就象他那一只乱舞的空
那一夜，山民们放火到天亮
茅屋纷纷化为灰烬
一个阔老，衣锦还乡之后
又回城去了
他那烟火明灭的空坟前
布满深深的膝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