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白露，自入正封笔以来十余日，取灯雍邸有象的珠算声不休。薛山入来换香，才迟觉明日便是发期。使内人收拾箱笼去，再要算，已神思难回。】
【索性踱到庭前，梨白开得烂漫。廿五好植槐，他人亦爱嘉卉，唯有象的梨树无从典故，却施施芃芃地长了好段年岁。太阿来时，我应正背手仰头，漫看春风；又或许来了更久。待我回过神来，他已悄坐亭际，唤了薛山斟茶。】
取灯吹的什么东风，倒把太阿吹过墙来了。

【那一年正月里，爆竹声从取灯一路响到文丞相胡同。邻里从东往西论，南御史、雍郡王、文九如，无一不是底蕴深厚的文化人，便连曹府里的早儿格格，新得了金銮中宫赏，也是一等一的文采。讲起这些，只因那些时日里，我遣人各门各户地送去几千响的鞭炮，又邀他们一同往八角亭里赏烟花。只是几多寂寥，总难聚齐。】
不是什么东风，白毛风，带冰茬。我过来这几步道儿，外氅就要湿透。这还是年初刚从店里取的，头年在通州猎的几只狐狸皮都鞣进去了。
【茶雾烘着手，闲晌儿打量左右。】
要我说，哪儿有赶正月里出京办差的道理。

【梨白不落，仅似飞雪招摇。听他痛诉那春风春寒，又提直那通州狩猎云云，不免又是要责我经年失约——失去哪儿呢？户衙算不完的账、瑞邸受不完的气。我不平白受他报怨，反要打趣一声。】
终归是庄亲王府规制太大，过银安殿、花园子、照影壁，哪一段不籍风雪。按太阿说，合该我们两府东西各开侧门小道，好教我那府西厨娘、太阿府东护卫一解相思之乏。
【正月里的茶经了年头，又未至明、雨新时节，偏年关内客好行走，也只能担待我这天时不周。】
哥哥也不是不知，从来是活儿赶着人走，又哪里能轮得人挑拣良辰吉日。

【给君父办差，从前办得不好，罚起来也算体贴：总归府里府外辖制得紧，一只打探的蚊子也飞不进。而今难得有赏，又赏得人尽皆知。他讲亲王府规制大，如何不令我汗颜又苦笑：】
你要这样说哥哥，那我便晓得你为何正月里便舍得顶风走了。
【建功立业，哪儿有别人眼里那么容易。】
【亭里有了人气儿，整条飞檐的雪且肯簌簌地往下坠了。打弯梨枝是免不得的，却有那不知何处来的又一股风，将枝擎得颤悠。】
【盖碗就揭了又搁，】
这趟差事，还是跟瑞王一道？

【终日肃容沉对外人，可与亲近嬉笑者不过二三，当有太阿一个。苦笑无奈，连连捧手。】
说来说去，总是怨我。不过是那日府里急召，总叫太阿念念不忘，这罪怕是下辈子也赔不清了。
【天家贵胄，到底也不过是饮食男女。结交便如绊绳，这端紧、那头便弛。我不知缘何从他话里听得拈酸味，也不去深究，打量他盖碗茶纹丝不动，笑叹。】
陈茶竟是入不得太阿口，【才续。】廿五担工衙的差使，前番蜀中行——
【话转了又转，又续了一叹，正色。】太阿这“还是”一词，从何而来。

【雍王与我，缘分本在深处。因着九如同他母妃的血脉相连，我视他亦透亲近。而今九如清风霁月，宁照沟渠不照我，卓琢的这一树梨花，也似在怨我不解意了。】
【觉罗氏与文氏，究竟哪个纠葛在前。】
茶再香，可惜无心品，便不好再品。不然品出滋味不成，辨不出是茶的缘故，还是旁的甚么。
【手掌舒展，对茶炉烘近取暖。】
难道真是有意生疏？竟还同我明知故问起来。
【一哂，】
文家的渊源、取灯胡同邻里多年的情分，原来都抵不上旁人那刻意的亲近。罢了，哥哥也只好顺你的意，明知故劝：君子朋而不党。

【天家的言语不可称言语，亦可谓哑谜，于楼高处更登楼，便也窥不出谁在云端、谁在崖底。好赖听得多了，便也如茶香般品出些味道来。若说前言尚可搪塞，后话却难接续，我亦将掌心拢住茶雾。】
太阿好打哑谜，我自然也想求甚解，你我兄弟之间，又有什么好弯弯绕绕的？
【说来说去，到底落在廿五身上。】
我与哥哥是兄弟，与瑞王亦是兄弟。太阿若知我，合该知道，我非汲营之人。

我知你，他知你，却非天下人尽知。
【每每到了这等辩色关头，我总想起赵玉关那些轻描淡写的诘问。不肯学，要忆起山临安的言传身教，却一遍遍蓦然回首：他哪里曾教过我质问。他总是疲惫地给出答案，又或拿出刑部的架势迫人。而这两者，我都学不成。】
【只好做自己。】
我不擅谏，话拙。不得不讲时，不中听。你想听，且就茶洗洗。
【这一树梨花、飞雪、湿得半化不化的雪泥，都很衬我这一问。】
君子不立危墙、不为人疑。君父可知你、君父可愿知你？

【风雪不寒人，热茶自也暖不了肺腑。立足世间已然是一件难事，却连如何立足也要受人考究，如何不教人意冷。】
世人讪谤太多，若以毁誉加我，我自然不敢受、又不能辞。太阿知我、乌西哈知我，我便与太阿、乌西哈结交，岂可为不知我之人，而疏知我之人？
【我到底记起他总是“为我好”，缓和了神色，还他交手一握。】
我亦知你是怕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我此身自正，此脊不弯，如此足矣。

【他说得真好听。我心想，几乎将一场对质、争执消扼于风也推不走多远的雪中。我对四九城的雪从前轻慢，在府中枯坐的那一年，才明白君父要一人不被看见，连雪也要埋住他声音。睿王等来了雪融，我也等到了霜解。但他呢，他可等得到下一场春风酥雨，容他与瑞王的情分见感于今。】
但愿你归京时，还能这般天真罢。
【出雍王府，转归邻邸。传讯户部员外郎周鸣，以淮安徐游为引，挑瑞雍二人猜忌。】
【我不去祈祷君王的动容，只能挽波澜于将至。徒劳亦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