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楔子。至于遇见曾牧，那是后来的事。
曾润秋会成为曾牧的私人陪护，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曾捷。
曾捷是曾牧的亲哥哥，年长他三岁。曾捷也是曾润秋大学时的学长，高她一届。
曾润秋偷偷喜欢了曾捷整整三年。正是这份从未表白过的暗恋，圆满了曾润秋青涩美好的大学时光。
具体喜欢曾捷什么，曾润秋自己也说不清。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爱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盲目，越说不清的，才越像是爱情，她一直这么觉得。
至于遇见曾牧。那是后来的事。

第一章。遇见曾牧（上）。
曾捷在Y大的校园贴吧上虽算不上一呼百应，却也是有一定影响力的。所以当他发出那个关于请求帮忙推荐私人陪护的帖子的时候，正好处于大四实习期的曾润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唯恐稍慢一步就会被别人抢了先。
帖子里写明，需要被陪护的病人是他的弟弟，20岁，双腿残疾一年，目前生活不能自理，但家里已经聘请了一名24小时的专业看护，所以应征者只需要懂得一些基本的医理知识，文化程度较高，有足够的时间陪着病人排解他的寂寞便可。
其实对于医理知识，曾润秋了解得并不多，充其量也只是心不在焉地上过几堂选修课而已。
然而为了应征成功，她只能夸大其辞地对自己的能力多加修饰，期盼着能够引起曾捷的注意。
家里已经请了一个24小时的专业看护，曾捷还愿意多请一个陪护专门来给弟弟解闷儿，曾捷一定非常疼爱这个亲弟弟。所以，只要从曾捷的弟弟这里入手，就可能会有机会从幕后走到台前，把曾捷一并搞定。再不济，她至少拥有了每天光明正大地与曾捷见面的机会。
当时的曾润秋是这么想的。
当天，曾润秋就接到了曾捷打来的确认电话。
这是曾捷第一次给曾润秋打电话。虽然是第一次，但曾润秋只看了来电显示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默背心里多年却从来没有勇气保存在手机里，更没有勇气去拨打的号码。
接电话的时候，曾润秋很紧张，紧张到拿着手跟得了帕金森似的不停地抖。
在那通电话中，曾润秋完全没能发挥出平日里满嘴跑火车的水平，甚至是有点语无伦次。但值得庆幸的是，应聘曾牧私人陪护这件事，居然真就这么一次性谈成了。
只凭一段自我介绍，三张生活照，一通确认电话，曾润秋就这么获得了未来一段时间里和暗恋了三年的男神朝夕相处的机会。
用她的话来说，这叫得到了爱神的眷顾。
一切都是那么的刚刚好。

第一章。遇见曾牧（下）。
曾润秋的私人陪护工作，开始于2015年9月的一个星期日下午。
对于第一次正式与曾捷见面要穿什么衣服比较合适，曾润秋的确是费了一番考量的。
职业套装吧，显得比较正式，可是看起来过于成熟且不易接近。T恤牛仔裤呢，虽然舒服自然，却又显得她太过幼稚看起来不太可靠。吊带裙就更不行了，虽多了几分女（性）魅力，但让人觉得轻（佻）且不专业。
那不如……就那件短袖蕾（丝）上衣配粉色牛仔半身裙吧。润秋见过曾捷在大学里交往过的前女友穿过类似的衣服，他对这类装扮,应该是有好感的吧。
半个小时后，换好衣服化好淡妆的曾润秋按照约定准时出现在曾捷家门口。
哈哈，在学长的诸多仰慕者中，居然是她曾润秋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眼疾手快第一个冲到了前线，如果她们知道她此刻马上就要踏入学长的家门，恐怕是羡慕得脸都要绿了吧。按响门铃的时候，曾润秋这么得意的想着。
门很快打开了。开门的人正是曾捷。
第一次和曾捷近距离接触，四目相接，曾润秋的心脏结结实实地漏跳了一拍。
从小就喜欢运动的曾捷个子很高，身高有183厘米以上。中等身高的曾润秋仰头看着他，第一次感觉到他深邃的五官如此清晰。
来之前曾润秋想象过很多次，曾捷见到她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会是“学妹，我听过你的名字。”，还是“学妹，你看起来很面熟，我们是不是认识？”，至少也是“学妹，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吧？
可是曾捷的反应并不在她想象的任何一个剧本中。他只是客套地朝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快速地把视线移开，将她让进了家门。
曾捷家是一套户型方正的正规三居室，其中一个房间，房门紧闭着。屋里的陈设很简单，收拾得还算齐整，但给曾润秋的第一直觉就是……缺少女（性）的气息。
“随便坐。”曾捷指指沙发。然后走向冰箱，打开，问曾润秋：“想喝点什么？”
曾捷穿着一身可居家可外穿的灰色运动套装，luo-（露）在外的四肢，有着健康的肤色和完美的线条。他脚踩着一双深蓝色的拖鞋，走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让人感觉有些慵懒。这和以往曾润秋见到的那个曾捷似乎有点不一样。却又格外的亲切好看。
果然，在喜欢的人眼里，他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都行。”曾润秋并着双腿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那就这个吧。”曾捷递过来一瓶橙汁。
“谢谢……”润秋赶紧接过来，两人的手指在不经意间短暂的触碰，曾捷毫无察觉，而润秋的手心却紧张得出汗，汗水和冰镇橙汁瓶身上的水珠混合在一起。
“你也是Y大的？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的什么专业？”曾捷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和润秋隔着一个位置的距离。
曾捷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彻底灭了曾润秋的一丝侥幸。
原来，曾捷真的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明明他们就是同一个土木学院的，他学的是土木工程，她学的是建筑经济，他们在同一栋教学楼上了三年的课，三年来她有无数次有意或无意地与他擦肩而过。他喜欢打篮球，每一场大大小小的正式比赛，她都不曾缺席过。他参加的学生会社团，主持的每一场演出，参与的每一场活动，她也就算逃课也要尽量去为他加油打气。
好吧。他没有注意到过她也很正常。毕竟他从外表到才华都是那么出色，走到哪里都容易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而她是那么普通，不论是长相，性格，还是成绩都泯然众人。他有什么理由发现从来都是隐藏在茫茫人海中不敢靠近的她呢。
“我是土木学院的，建筑经济专业。2012届。”曾润秋迅速掩饰住自己的失落，若无其事的回答。
对，她曾润秋就是这么怂。不敢流露出对曾捷的一点点喜欢就算了，还要假装对他一无所知的样子。他明明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装作完全没有听说过，才比较奇怪吧。
“原来是土木学院的学妹啊。我大你一届，现在研一，本科和研究生学的都是土木工程专业。”曾捷一副了然的表情，倒是没有发现润秋一闪而过的不自然，“这么说，你现在是大四实习期？来这里兼职，不找一家建筑方面的公司实习，你的实习报告怎么办？还有你的毕业论文和答辩，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吗？”
“这些都没问题，谢谢学长关心。”曾润秋羞涩一笑，得到曾捷一句随口的关心，像是小朋友被喂了一口糖一般的甜。
“那就好。那我们接下来谈谈……”曾捷正准备换一个话题继续往下说。
就在这时，那个房门紧闭的房间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物品落地的声音。
“小牧……”曾捷几乎是立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大步朝发出声音的房间赶去。
那应该是曾捷弟弟的房间吧。只要不是瞎子，都能从曾捷的举动里看出他对这个弟弟多紧张了。
所以，她现在是该继续坐在这里等曾捷回来，还是跟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毕竟，那也是她今后一段时间里将要陪伴的对象，曾捷又这么紧张他，那么现在稍微表现出关心的态度，会比较好吧？
这么打定主意后，曾润秋也起身，朝曾捷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小牧，你没事吧？”曾捷迈着大长腿，三两步就到了房间门口，一边急匆匆地拧开房门走进去一边问。
“我没事，不小心打翻了杯子，你不用这么紧张，哥……”房间里传出另一个声音。
相比曾捷略带磁性的嗓音，这个声音较为稚嫩，但说不出的好听，如果非要给个形容，那就像是一块玻璃般清透干净。
这个声音的主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曾润秋忍不住好奇地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
房间里没有过多的家具，只有一张白色的护理床，白色的床头柜，白色的衣柜，还有一张可移动的床上桌。护理床一侧，放着一张普通的靠背椅，另一侧则停着一辆黑色的轮椅。
护理床被设置成45度左右，上面坐着一个男孩。男孩皮肤白皙，面容精致，长长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看起来格外干净温柔。
一件白色的薄毯盖住了男孩的下（半）身，曾润秋能看到的只有他穿着白T恤的上半身。
如果这个男孩是曾捷的弟弟的话，那俩人还真是长得一点都不像呢。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如果身体真的有残疾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希望……不要太严重吧，能康复那是最好了。
“没事就好，你一个人我还是不放心。我一会给亚东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曾捷一边说，一边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水杯。
失去了高大的曾捷遮挡，男孩很快就看到了站在曾捷背后的曾润秋，随即露出了一丝惊慌的表情，双手攥紧了毯子的边缘。
“那个……你好，我叫曾润秋。”虽然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润秋也只能硬着头皮主动打招呼。
“哦对，小牧，这是我前几天跟你提过的那个陪护。没想到她还是我们土木学院大四的学妹。”曾捷捡起杯子，又抽了几张抽纸，擦干了地上的水渍，“既然进来了，那不如你们就先聊一聊，彼此熟悉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
曾捷离开房间时顺手带上了门。屋里就只剩下润秋和曾牧两个人。
气氛一度有点尴尬。毕竟就社交方面来说，润秋能力有限，实在不是随时随地能够对一个陌生人张口就来的那一类人。
但是可是……总得努力找些什么话题，尽量和他熟络起来吧。否则他不肯接受自己怎么办？曾捷会认为她不适合这份工作，把她换掉的吧。
她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润秋姐姐，你坐。”就在曾润秋越是努力想说些什么越是找不到开场的话题，一度以为他们就要这么尴尬地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曾牧突然主动开口。
“谢谢。”润秋轻轻拉开放在护理床一侧的靠背椅坐下。
但润秋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的曾牧想的是如何让她放弃这份工作。
哥哥确实和他提过为他多找一名陪护的事。可是他对这件事毫无兴趣，甚至有些排斥。
一年前受伤的时候，他才上大一，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在那之后，虽然被迫接受了残疾的事实，却变得敏感自卑，恨不能永远把自己锁进一个封闭的世界里。
就连接受护工亚东的照顾，都是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说服自己做到的。兄弟俩的父母自他们小时候就已经离异，早已各自组建家庭，能给的关怀与照顾十分有限。哥哥虽然关心爱护他，但毕竟学业紧张，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他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特意另找个人陪他，那就大可不必了吧。他没有这么多话要说，也不希望多一个人看到他狼狈无助的样子，何况还是个大学都没毕业的年轻女孩子。
奈何哥哥十分坚持，总担心他一天到晚只和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呆在一起，闷出了抑郁症。他不忍一再拒绝哥哥的好意，这才随口应承一句，没想到哥哥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
“润秋姐姐，你知道吗，我受的伤很严重。”说这句话的时候，曾牧很紧张。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润秋，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位置，然后又迅速地把头低下去，“从这个位置以下，都不能动，也没有知觉了。”
“会……会好吗？”润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不会了。”曾牧平静地回答。“哥哥从没跟你说起过我的情况吗？”
“还没来得及细说……”润秋轻声回答。
亲口听见曾牧把自己的伤情说出来，润秋感觉到心里一阵钝痛。多么干净漂亮的男孩子，连声音都是那么好听。多希望他只是受了伤，躺一躺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可是，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就连润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孩的遭遇，会让她感到这么难过。
曾牧偷偷看向润秋，观察她的反应。
却见到她一脸难过的表情，圆圆的眼睛甚至变得有些湿润。
她是在心疼我吗？也许，只是同情吧。曾牧这么想。
在他刚刚受伤的时候，有很多人来看过他。他们的表情千篇一律，都是写满遗憾的。可是，那后来呢？大概，再也没有人会想起他，更没有人在意他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
眼前的她也是如此。
“润秋姐姐，你能过来帮我一下吗？”曾牧指了指原本架在床上的带滑轮的桌子，“能帮我把这个推开吗？我这样坐太久了，有点不舒服。”
“好。”润秋起身，应曾牧的要求，帮他将桌子推到一边，顺手合上了桌子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
润秋处理好桌子，转过身来正准备问问曾牧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却发现原本盖在曾牧身上的白色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到了地上。
润秋看到曾牧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裤。裤子鼓鼓囊囊的，和他清瘦的身材不太匹配。而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上的位置就消失了。大腿被拦腰截断的位置，蜿蜒着两条暗红色又粗又长的伤疤。
“小……小牧……”润秋震惊得说不出话，只得蹲下身去捡起滑落的毯子，轻轻抖了抖，然后颤着双手把它盖回了曾牧身上。
“你害怕了？”看着润秋惊慌失措的样子，曾牧居然感觉到有些失落。
对，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她看到他丑陋的身体，然后把他当成怪物避而远之。
他并不讨厌这个女孩，甚至莫名地觉得她有些亲切。可是他早就受够了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惊恐的，嫌弃的，不屑的……也许是他这副鬼样子不配让人喜欢。那么，就让他们都离他远远的吧。
可是为什么，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明明再熟悉不过了，他还是会觉得有点失望呢？果然，还是不该对她抱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啊。
“不，不是的……”见曾牧有所误解，润秋急忙解释：“我不是害怕，真的不是。”
“小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呢？”虽然初次见面就问这个好像不太礼貌，润秋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截瘫是一年前车祸导致的。截肢是因为半年前的烫伤。”曾牧说起自己的伤轻描淡写，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小牧，我能不能……能不能摸摸你的伤口？”连曾润秋本人都想象不出，她居然能提出这种要求。
可是刚才那匆匆一瞥，曾牧腿上的伤疤让她格外的心疼。她真的很想摸摸它们，给予它们一点也许无用的温柔。
“嗯。”曾牧也同样想象不出，他居然会同意润秋的请求。
身上的伤疤，一道道也都是刻在他心中永远的痛，绝不会允许别人随意触碰。可是望着润秋泛着淡淡水汽的双眼，听着她小心翼翼征求同意的问询，他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谢谢你，小牧。”润秋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将曾牧身上的毯子向上掀开了一小段，露出那一对光秃秃的残肢。
曾牧的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但他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润秋的动作真的很轻很轻。他看到她白皙修长的指尖拂过他双腿上蜿蜒的疤痕。
他想着，如果他还有知觉的话，应该会因为她的触碰而觉得痒痒的，很舒服吧。但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如果他还有知觉，还能动的话，应该立即把腿缩回来才是。因为她的美好和他的丑陋是那么格格不入。
“小牧……一定很疼吧？”润秋没有抬头。曾牧却看到几滴晶莹的水珠，落在他丑陋的残肢上。
“我不疼的，姐姐。做截肢手术的时候，我的腿早就没有知觉了。因为没有知觉，所以才会被暖水袋烫伤，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曾牧一手支撑着没有知觉的身体，另一手努力去够被润秋掀起的毯子一角，把它重新盖好，“润秋姐姐，你别看了，它们太丑了。”
为什么明明受伤的人是他，痛的人是他，故意让她看到自己的残缺想要把她吓跑的也是他，现在忙不迭地否认自己的伤痛，唯恐让她为自己难过的人还是他。曾牧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可笑。
“对不起，是我太失礼了。”润秋收回手，背过身去，用力地抹了两下挂在脸上的泪珠，然后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若无其事地坐回了曾牧身边。
“润秋姐姐，你为什么要来应征这份工作呢？毕业实习不是很重要的吗？”曾牧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然后开始转移话题。
“因为……”曾牧的问题，曾润秋一时答不上来。她当然不能告诉曾牧，自己是为了追求他哥哥曾捷而来。
她也不想告诉他，实习报告在她父母的公司里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盖到章，至于毕业设计，只要她开口，自然也能找得到人帮她准备。
她不希望他们把她想成一个恋爱脑的学渣。虽然她本来就是。
“姐姐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钱吗？”曾牧看着她犹豫不决的样子，有了自己的猜测，“没关系的姐姐，谁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这不丢人，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以后不问就是了。”
“呃……好吧。”其实曾润秋不缺钱，一点也不缺。可是眼看曾牧已经误会，润秋也懒于再解释什么，反正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只要曾牧自己觉得是个合理的解释便好。
“姐姐，我有点累，今天你就先回去吧。”勉强支撑着用同一个姿势坐了许久，曾牧实在有些坚持不下去了，“亚东应该回来了，你帮我叫他进来一下好吗？”
“好。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润秋站起身和曾牧告别。
“润秋姐姐……”眼看着润秋的右手已经摸到了房门的把手，马上就要离开他的视线，曾牧忍不住开口叫住她，“你明天，还会来吗？”
“当然。我以后每天都会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润秋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明天见。”曾牧放心地笑了。
他没有告诉她，因为胸部以下失去知觉，他二便失（禁），长期都需要使用成人纸尿布或者集尿袋才不至于尿（裤）子。他没有告诉她，他不能久坐，不能久躺，需要频繁变换体位，否则就容易出现压疮褥疮，且久久不愈。他没有告诉她，因为没有双腿，他连轮椅和床之间的转移都比别的截瘫患者困难，动不动就会摔到地上，伤及残肢。这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在他看到她为他落下第一滴泪的时候，就再也舍不得说了。
没关系的，她可以不用知道。他不会让这些事成为她的困扰，她只要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就好。曾牧这样安慰自己。
虽然身体残破不堪。虽然已经习惯了孤独。他可以贪心一次吗？他可以奢望，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哥哥，还能多一个人愿意真心心疼他陪伴他吗？
就一次，可以吗？

为什么重新发啊？

第二章。小牧，你笑起来真好看。
从曾捷家离开以后，曾润秋认真反省了自己的失误。
草率了草率了，这次绝对是她草率了。第一次上；门服；务，居然两手空空，光带着一颗恋爱脑，连服务对象的详细情况都不知道，更没有好好去了解他的兴趣爱好，以至于差点社死当场。
还好曾牧是个温柔好相处的男孩子。不仅丝毫没有怪罪她的不专业，大概还在她离开后帮她美言了几句。
于是她有幸收获了曾捷发给她的第一条短信，表示曾牧很喜欢她，鼓励她明天继续加油。
那条短信曾润秋反复读了好几遍。然后捧起手机用力地亲了好几口。
男神的第一条短信，她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删掉。

为了感谢曾牧的爱心助攻，第二天去曾捷家的时候，曾润秋背上了许久没用的旅行包，装上了她平时吃喝玩乐的各种家当。有她收集的各种网红零食，有家用小麦克风，还有海盗桶，青蛙吃豆子玩具。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她就有一种冲；动，想要抚平他眉宇间淡淡的忧伤。她想让他快乐起来，想看到他笑的样子。她总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当然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继续和曾捷见面，努力给他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不过很可惜，这次给润秋开门的不是曾捷，而是亚东。
上一次只是匆匆打个照面，这一次曾润秋才算是对亚东有了个较为完整的印象。
亚东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也只有30岁出头，身材算不上高大，但很壮实，穿一身休闲衣裤，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曾捷学长不在家吗？”曾润秋一边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一边把沉甸甸的背包摘下来提在手里。
“不在。他周一到周五一般都会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亚东看到曾润秋提着沉重的背包不堪重负的样子，主动帮她接过来，放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交到润秋手上，“这是家里的钥匙，他让我多备一份给你。”
什么嘛……听到曾捷周一到周五都不在家的消息，润秋顿时泄了气。
原本以为只要在这里干上四个月，就能跟他见面整整一百二十天。现在好了，算上假期，也不过只有三四十天的时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什么的就别想了，顶多混个脸熟吧，唉。
算了，至少她此刻已经拥有了随意出入曾捷家的权利，也算是个不小的进展吧……润秋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攥紧了手中的钥匙。
“小牧在房间？他起床了吗？”曾润秋看了一眼曾牧房间的方向，门是开着的。
“是的。起床了，今天起的特别早。”亚东答道。“我正在给小牧准备早餐，你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吃过了，谢谢。”润秋礼貌地谢绝。“我先去看看小牧。”

房间里的窗户拉着一层薄薄的纱帘，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变得朦朦胧胧。
曾牧坐在护理床上，下；shen依然覆着一条薄毯，但毯子下方明显的塌陷，还是掩不住他身体的残；缺。
护理床被摇起，呈一个适合曾牧倚靠的角度。床上桌已经架好，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着，曾牧右手放在鼠标上，乍一看像是在操作电脑，但细看之下，又发现他的手指久久没有动作，眼神也有些涣散，心不在焉的样子。
“咚咚咚——”曾润秋轻轻敲了敲门，不想吓到正若有所思的曾牧。
“润秋姐姐,你来了……”听到敲门声，曾牧回过神来，主动同润秋打招呼。
曾润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曾牧侧过脸看到她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道光闪过。亮晶晶的，却转瞬即逝。
“早，小牧。”曾润秋热情回应。
“今天外面天气不错。我帮你打开窗户透透气好吗？”曾润秋缓步走到窗户旁，“光线不足的话，用电脑容易伤眼睛吧。”
曾润秋发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除了她话里表达的那些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可是不知怎的，话一出口，房间里突然就安静下来，气氛瞬间变得异常尴尬。
“姐姐，房间里……房间里是不是有什么味道？”漫长的沉默之后，曾牧回应润秋的却是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那声音低低的，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那时的曾润秋不明白，曾牧为什么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可在那之后，每每想起这个时刻，曾牧小心翼翼的样子，润秋总是止不住地心疼。
那时候的小牧，还只是一个敏感自卑，需要她温柔呵护的孩子啊。
“味道？什么味道？”润秋使劲吸了吸鼻子，“没什么味道呀。”
“没什么。”曾牧的声音还是闷闷的，但听起来总算是放松了些。
“你不喜欢开窗的话那就算了，我没别的意思，你别不开心。”感受到曾牧的情绪好像还是有些莫名的低落，润秋果断放开原本已经抓住窗帘一角的手。
病人嘛，情绪总会有些起起落落。只要他开心，他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行。如果他不开心，那一定是她的错，积极认错就对了。
曾润秋不打算再深究。
“小牧，吃早餐了。就在这吃还是？……”亚东端着餐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燕麦粥，还有一小盘炒鸡蛋。“盛起来有一会了，现在吃温度刚刚好。”
“就在这吃，谢谢。”曾牧答道。
曾润秋将餐盘从亚东手里接过来，放在桌上，又将笔记本朝旁边移了移。
曾牧用双手支撑着床面，稍稍调整了一下；体；位。然后一手抓住桌子借力，一手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粥。
润秋觉得曾牧的姿势有点奇怪。他的腰腹部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样子，整个人的重心都往前倾，背弓得像只虾米。
曾牧吃饭的速度也很慢。润秋觉得他吃两口粥的时间，她就能喝完一大碗。
“粥烫？”曾润秋看到曾牧用勺子去取炒蛋的时候有点困难，主动拿起一旁的筷子，夹起一块放在他的勺子上。
“不烫。亚东从来不会拿过烫的食物给我，我的腿没有知觉，感知不到温度，一不小心就容易烫伤而不自知。”曾牧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向润秋解释，“我吃饭的速度本来就慢。我受伤的位置很高，吃饭喝水都容易呛咳，手部的力气也不太够。”
曾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跟润秋说这些。可是说完之后，他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多少要比将来遇到状况吓到她要好一些。
“小牧，我可以抱抱你吗？”曾牧听到润秋这么问他。
还来不及回答，润秋已经起身，从侧面抱住了他。
那个拥抱点到即止，恰到好处。还没有等他慢慢感受，就已经结束。可他还是闻到了润秋头发上飘来的清香味道。
“小牧，我来喂你吧。”曾润秋左手端起放在曾牧面前的粥，右手轻轻从他手中取出勺子，将勺子里的食物喂到他嘴边。
“不用了，润秋姐姐，我可以自己来的。”曾牧慌忙拒绝。
“乖，啊——”但曾润秋并没有接受他的拒绝。
曾牧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但剩下的那半碗粥，曾牧已经完全尝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只知道机械地张口，吞咽。这个时候恐怕是润秋喂过来一只蟑螂，他也会照吃不误。
粥碗很快见了底。曾牧的脸上却已经是一片潮；红。
“小牧，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润秋好奇地问他。“粥……粥烫。”曾牧磕磕巴巴地找了个不怎么样的借口。
“我就说，还是太烫了……”润秋收拾好餐具，念叨着端着餐盘走了出去。

第二章（3）

亚东在曾牧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本想敲门进去提醒曾牧变换一；下；T；位，可听着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嬉笑声，他又笑着摇了摇头，走开了。
这个不幸的孩子，亚东已经照顾了近一年。曾牧一直都是一副温顺乖巧，沉默寡言的样子，亚东何曾听见他这样开怀的笑过。
也许，这个看起来古灵精怪的女孩子，是上天派给曾牧的救赎吧。
可是乐极总易生悲。很快，曾牧便发现，自己得意忘形了。
原本今天起的就早，又碍于润秋在场，不愿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脆弱无；能的样子，久久没有变换过T；位，已经强撑了三个多小时。明明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失去知觉，此刻却像是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灼热，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再加上刚才吃了重油重辣的食物，腹部也火辣辣地疼起来。
“姐姐，我难受……你帮帮我，帮我把床摇下来，让我躺一下，好不好……”曾牧不敢再逞强，亚东又不在身边，只能向润秋求助。
他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一旦出现这样的症状，如果再不能及时得到休息，恐怕接下来又将是一场剧烈的痉挛。而痉挛过后……
他不敢想。
“好……好……”曾润秋手忙脚乱地在护理床旁边摸了一通，这才找到操作杆，将床摇平。
她不知道曾牧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刚才还好端端的跟她玩着游戏，突然就脸色一变，脱了力般地朝后倒了下去，紧接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冷汗涔涔地往外冒。

曾牧还是觉得很难受。虽然已经平躺下来，但是久坐之下长时间受到压迫的tun部和背部并没有得到放松，腹部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残；缺的双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抖动。
他很想把身体蜷缩起来抱紧自己以缓解疼痛。可是他做不到。
“帮我……按一下床头的……呼叫铃……叫……亚东……”曾牧咬着牙忍着痛，尽量让自己吐字清晰。
曾牧的痉挛越来越严重，双腿的can；zhi像是突然有了生命般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砸到床上桌的底部，发出咚咚的声响。曾润秋急忙把它移开，然后快速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随后曾润秋听到曾牧的下s发出“噗噗噗”的几声，然后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排xie（物）的味道。
还没来得及等曾润秋反应过来，白色的chuang单上已经晕开了一片wu；hui。
曾润秋条件反射地干呕了几声。
再回过神来，曾润秋看到，曾牧双手紧紧攥着chuang单，脸上一片万念俱灰，眼里彻底失了所有光彩。
“小牧，对不起，我不是……”她很想解释些什么，可是所有的解释都无比苍白。
“姐姐……姐姐你出去……你出去吧……求求你……”曾牧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卑微地乞求。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那么没用，那么肮；zang。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害怕上天因为他的任性，就这么收走突然照进他生命中的这道光。

“好吧，我先出去，我在外面等你。小牧，你别着急。”曾润秋不想再继续刺；激曾牧的情绪，只得应了他的要求往外走去。
和听见呼叫铃声匆匆赶来的亚东擦肩而过。
曾润秋低着头往前走，一直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坐下。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
第一次亲眼看到曾牧在自己面前失jin。说不震惊是假的，说一点也不觉得恶心也是假的。可是她更心疼的是曾牧脸上绝望的表情。
况且，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如果不是她给曾牧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曾捷知道的话，也一定会怪她的吧？他会不会很生气，会不会对她失望，会不会从此不让她再来了呢？
曾润秋独自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沮丧。原本只是想在曾牧这里讨个好，没想到却弄巧成拙，曾润秋此刻真是连想si的心都有了。

亚东赶到曾牧的房间，用最快的速度帮他翻了个身，在他背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呈侧躺的姿势，然后依次帮他按；摩肌肉紧绷的残；tui。
痉挛渐渐平息了下来，亚东打来一盆温水，帮曾牧擦洗zang污的xia；shen，又帮他换下了被汗水湿透的衣服。
整个过程中，曾牧都只是任他摆布，不发一言。
亚东知道他的心情很不好。责备的话，一句也不忍心说出口。
“插niao管吧，腰部的褥疮又严重了，再包尿；布的话会闷坏的。”亚东仔细查看了一下曾牧的情况后提议。
曾牧“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亚东。她还在吗？”收拾好一切之后，曾牧问亚东。
“在，一直都在客厅。”亚东回答。
“可以帮我坐到轮椅上吗？我想出去看看。”
“好吧。”亚东当然知道，一阵折腾之后，曾牧的身体疲惫至极，需要更多的休息。
可是他更明白，那个女孩，对曾牧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是能给他带来欢笑的人。
他不忍心拒绝他。
亚东把曾牧抱到了他那台轻便型的电动轮椅上。曾牧截瘫的位置本就高，此刻身体又正虚弱，坐在轮椅上整个人不住地往下滑。
亚东忙用两条束带把曾牧的xiong；部和腰部都固定住。
曾牧低头去看自己那两条被截去了大半的can腿。此刻它们一片死寂，像是两截失去生命的光秃秃的树干。
曾牧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操纵着电动轮椅靠近床沿，扯过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了腿上。顺便遮住了从裤腰处延伸出来的导niao管。
此刻恐怕再没有人比曾牧更害怕面对润秋了。可他还是鼓起勇气，操纵着轮椅驶向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