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雪寄住在我家的屋瓦檐头迟迟不肯道别，我劝说不了这位执拗的宿客，不得已向三月的暖阳借来一段光，以咄咄之势唤醒了大大小小栖眠在院子里的虫儿，指使它们去屋顶上松松筋骨，势必请走那位难缠的泼赖客。）
（只不过不止我的小院子热闹非凡，这一日京中的沈家宅邸更是门庭若市，真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两位皇贵妃归省的阵仗，当真风光无两。缘我早年间就读学堂时结下的同窗之谊，虽然家世不显，仍有幸参加这场喜庆筵席，我生怕在场孤单，自然事先有约结伴而来。）
（环视一周后，扬扬下巴示意某一位置）与尘，我们坐那两个座吧，上有阳光照着，廊下还是阴冷了些，坐久了腿又痛的。

（今日的沈府喧闹非常，盖因少时一点情谊，有劳记挂，经年以来时逢喜事，都能接到一纸帖子。与阿罗有约，相携赴会，廊下不知哪几家的小格格在乱跑，又在路过我俩时谨慎的停了脚步，让出一条名为“尊老爱幼“的道来。天公作美，总算从连日阴霾中吝啬的透了些太阳光，暖融融的落下来。依言落座，接了婢子递来的热茶，道。）
春天怎么这样冷———湿漉漉的，倒像是错去了南方。

（一路坐着二人抬的小轿赴宴，免是免了腿脚受累，可小轿不禁朔风，年纪越长，越觉得全身的骨头松脱了，夜风起时，总觉得有丝丝寒意钻进骨头缝里，少不得会寒噤噤的打哆嗦。手捧热茶嘬了半盏，方才感到略微暖和了些，看看自己身上的厚衣，直叹气）我居然也有这样的时候——若这时节回家乡去，挨不挨得住一旬都是问题了。
（历经三朝，我俩见识过京城勋贵们花样百出的酒席宴会，繁华始终，座上客换了一群又一群，我的心境也悄然变化得面目全非。微笑着轻语问道）还记得我们喝过多少新嫁娘的喜酒吗？在场这么多人里面，你有没有认出有哪个是当年的新嫁妇？现在也该是祖母辈的太太们吧。

没算盘，数不清楚——
（事实上，就算此刻拿来一把镶金嵌玉的算盘，也必然不能算清楚如此六十年中，喝过几次喜宴，见过多少嫁娘。顺着她的话儿往周边懒懒扫了一圈，并不太留意。）沈家本家的、董鄂氏的……大抵是有那么些，也没仔细算。如今老眼昏花，兼且时过境迁，若瞧错了谁，岂不是唐突。
（把手里的茶杯作小暖炉，叹道。）如今瞧瞧，京城没有十来寸深的冬日雪，对咱们一把老骨头算是好事。岭南那边更暖和——应该往那头去。

（武聂氏与觉禅氏结为世交已久，武聂氏有武艺家学，觉禅氏则是书香门第，祖上便是读圣贤书的文人，两户教养的女儿亦是性格迥异，相比出身于武将世家的我，与尘端的是自幼栽培的贤惠得体。跳脱如我，早早就构想着未来的轮廓，倘若与尘潜心向道，约莫会成为另一个觉禅伯母的月影；或者忽一日与尘终于发现做个俗人也有无穷欢妙，于是弃道入世，顺应婚媒，成为宅院里的某某福晋太太。而五十年后，我惊觉这一生是这般平顺而不意。）
（人们说造化弄人，可我回顾一生，仿佛不曾体会过何为造化，岁月飞逝，冥冥不觉，竟至花甲之年。春初的暖阳落在身上，生出些莫名的倦意，懒懒挑了挑眼皮，分别斟了两杯酒，笑说）岭南啊，那可真远，千里之遥呢，咱们大半辈子在京城都住惯了，从前我想往外跑，老了老了你倒也想活动腿脚啦？哎呀，要说咱们两个小老太太出门，要是没有十来个家丁陪行，怕走不到半程就给人劫了呐。

（向来怠惰，除却惦念回乡，看尽三山四水的心思也不甚强烈。但毕竟在一个地界儿蜷了数十年，难免有生出别样心思的时候。）从前我也是合计过的嘛。想回西宁州，可是那边朔风刚劲，冬日里地龙都烧不暖；想往江南，又听说那头阴雨绵绵，估计咱们腿脚先受不住；岭南好似夏季酷热，唯一好处是柑橘荔枝吃不尽……加之京城铺子生意放不下，四九城竟然也是宜居之地了。
（老了之后反倒比以前妥帖了许多，瞧着她便操心劲儿上来，不忘叮嘱。）少喝点，莫要传出些“武聂老太太醉卧沈家宴”的佳话。

初来这里，我可看不上这，蛐蛐罐儿似的城池，周边都没一座像样的山，马场不及甘凉的十分之一的广沃，连马儿的腿，都弯弯着，（谈起多年前的事儿，兴致也渐高了起来）可是谁想到这一住就住了大半辈子，最后居然，都离不开这了，那柑橘荔枝什么的，你早二十年说，我立刻就应了，如今嘛，享不了贵妃的福喽。
（左手将酒杯轻轻推到她身前的碗沿边，右手提着小酒杯，手腕在袖中翻动，将美酒尽送入口，先是一阵辛辣，而后辛味便化为淡淡的甜绕旋不散。）呀～这酒，你也尝尝。
（虽说年纪大了，却还有些顽皮，把酒壶往与尘手里一塞）又小看我的酒量，喏，不若酒壶给你，你管着我，可好？

早二十年说，你也未必应了——放心得下隔三差五来你府上学琴的小娃娃？（也得亏她有这样的耐心，教一帮小娃娃调弦弄音。有次赶趟儿见识了一回，宛如麻雀成群，叽叽喳喳闹得我一个头两个大，连带着食不知味，没多会儿就落荒而逃。）
（顺势接过她的酒壶，严严实实的捂住，摆一副要把过去几十年糗事一起算的架势，一本正经的同她说。）我对你酒量的轻视，是有理有据的。

（谈及我那群稚龄徒儿，面上便不由自已的浮现笑意）你说那群小顽皮啊，嘿嘿，今春过了，他们可又长一岁啦，马上就和咱们在京城重逢那会一般大了。（忽然想起什么，拍拍她的胳膊）上次你来过后，他们还惦记着你呢，常常问我，你怎么不来了？你瞧你才来过一次，他们就念着你了。
小孩子都是用真心对待彼此的，（虽然我不愿承认，却也逃不过人老念旧的宿命，如今是实实在在的觉得寂寞愈发难挨，沉默了一会儿，暗暗怪这念头生的不是时候，趁与尘不留意，抢着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你是不解酒中意，不知醉倒有多好，才说这样的话，我现在呀，可是渐渐开始懂了，醉眼看大千世界，满目滚滚红尘，美啊。你也来一杯嘛，今天是个吉庆的大好日子，好酒好菜好良辰，你便听我一回劝，也未尝不可啊。来，你尝尝。

（我并非是对他们有恶意，但到底当了许多年的假道姑，一生时光里，清静辰光占多数，对于这样热闹而浓烈的人与事，总是带有几分怯意。于是在她的问话里语塞，口不对心的拈了个由头搪塞。）唔，我又不会弹琴，去了也白搭——他们总拉着我问西域的新奇玩意儿，岂不是误了上课？
（由着她又倒了杯酒，尽管过往几十年里，她喝醉拊掉杯盏、乘兴三更弹琴，或者借着酒兴洋洋洒洒拉着袖子说上两个时辰话，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眼见她沉默，笑嘻嘻的凑过去说。）我也是真心待你呀。
（当然是真心，毕竟这数十年里，我们相伴相依。那厢喜宴起，热热闹闹的吹弹唱打声掩过了一丝愁绪，把酒言欢，后话不提。）

（初春的雪寄住在我家的屋瓦檐头迟迟不肯道别，我劝说不了这位执拗的宿客，不得已向三月的暖阳借来一段光，以咄咄之势唤醒了大大小小栖眠在院子里的虫儿，指使它们去屋顶上松松筋骨，势必请走那位难缠的泼赖客。）
（只不过不单我的小院子热闹，这一日东直门内的喜雀胡同才是门庭若市，缘是满津府举办婚宴宴邀宾朋，真个是户限为穿。而满津家的小孙女正拜在我门下学习乐理，因此有幸受邀在列，我自然乐得来沾沾喜气。）
（结伴与尘一道乘轿而来，在筵席不远处稍作环视，抬了抬下巴示意某一位置）我们坐那两个座吧，坐在阳光底下还好些，廊下阴冷，只怕腿又要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