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土腥味儿从没关严的窗缝溜了进来，混着屋里的檀香、墨香，还有书卷泛出的阴潮气，无不叫人神思昏昏然，看向她怔出神的一双眼，温笑道】
困乏了吗，这样的天就该蒙头大睡一整日，天塌下来也不要理
【寻她脚踝握上捏了捏，不见异样，遂搁下心】早着呢，最少还要再下三四日，等天放大晴了，去看看园里长了多少种蘑菇
【手掌摊开搭在她膝头】明年这会儿你和栓哥儿要在帽儿胡同了，石舫往东那棵树下总爱生蘑菇，长的丑，花匠识得，但只能叫出个俗名，说是狗尿苔，很不好听

【说来不过百年，却是斗转星移，宅院里的树都换了几茬，那些过往的人与事像书册上的白纸黑字，冷冰冰的看不出生气，勿论是波澜一生，还茕茕孑立，落在纸面上也不过是数语而已。往前五十年，这座小书房是个佛堂，现下坐着的地原供了尊南海观世音，而如今，一卧处罢了】
【虽已身在穆家，那些旁枝末节的细碎却是我鲜能探知的，这便是生于斯长于斯与“半路出家”的区别，这道坎始终横亘在心底，时不时冒出来磨上一磨，叫人难受。拢住思绪，倾过身以额触额】
兴许是真的吧，也许又是以讹传讹，我们家的事你向来比我清楚
【雨落的杂乱，比她来时还要更密更急，掏出怀表看了眼时辰，在枕头上一拍】
我要出去一趟，等雨小一小你再回，但我看一时半刻还小不了，这没人来扰你，将就着眯一会儿
【起身理了理腰间褶皱，已迈下脚踏，又反身折了回来，在她鼻尖上捏了把】只是被褥是我平日用的，穆夫人即便要嫌也忍忍吧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黄莺立在枝头喈喈，一行人缓步在园中小径，拂柳分花而来，在岸边驻足，负手观鱼望荷，听身侧人将前因后果三言两语道尽】
既是兵部来人自然要好生招待，想去哪瞧都随他的意，草鞋峡的那处船厂他想看，就留他在船厂多待两日，仔仔细细的看
【隔湖远眺，对岸水榭里影影绰绰立了几个影儿，折一柳枝拈在手里，忖了个主意，笑道】你陪着，从陈敬吾的别院里挑两个过去，让贾大人也浸一浸江南的温柔乡
【吩咐罢摆手挥退，独一人沿着湖岸踱步，园子就是这样，看着近在咫尺，走起来却是远在天涯。穿游廊过月门，柳枝随手插在兰丛中，信步晃到水榭，提袍在美人靠上坐下，双膝交叠，闲倚着亭柱】
岳母的寿礼后天动身，你这还有什么要添选的吗

【于她的娘家旧故，就像看池中半衰的荷叶一般——瞧不上，这么些年也没能显出一星半点值得刮目相看的地儿，但礼数上从来不缺，尤其是对她母亲，老人家算是祝家唯一可取之处】
你那些宝贝酒难得，不是还有祝甦他们吗，大老远送回去的，都留着吧
【随手在针线簸箩里翻捡一翻，拾出块绣了支孤竹的碎布头，不过一打眼又扔了回去，伸手取来她才成的小肚兜，展开托在掌中】
给栓哥儿的？
【凑到眼前细辨针法，并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作出副很懂的样子，品评道】瞧着好像不如从前了，我那只鹿蜀的荷包可比这个看着灵
【话落把肚兜还回去，添一句】穆夫人别怪，我不懂，瞎说的

【母亲爱子多在这些细微小节中，一片竹叶，一条虎须，务必要尽力尽美，曾也受母亲这般无微不至的关怀，虽是短短几载，又大半在我不知事的时候，而今想来心头尤然存着那团热乎劲儿，教自个儿这些年在窊隆诡戾中行来，仍还温着残存的暖意】
【徐徐威风拂动临水小居窗上放下的细竹帘，窗下搁了尊白玉佛手，显然是把玩时被他事打断，随手一搁，匆匆离开。檐下铎声清脆，吓跑了才收翅落下的褐头雀，笑问】
柳七看秋雨乱洒衰荷，愁的是凭栏无侣，形孤影只，穆夫人叹什么呢？
【替她捋捋鬓角落下的碎发，随身形一动，腰间佩的玉蝉从腿侧滑落，咚的一声闷响砸在木坐板上，好整以暇叠手搭在膝头】
我猜是被栓哥儿抢走了最后一只绣球酥，心里不大痛快呐，可又落不下面子，便拿这一池残荷出出气
【试探道】要么是喇嘛糕？【忽又恍然大悟，食指在当空一定】是淋了乳酪的冰碗儿

【天色澄清，日光大盛，映的嶙峋怪石如汉白玉般耀眼，近处杨柳依依，斑驳的影儿落在地砖上随风跳动，了然点头】
知道了，穆夫人不是在愁，是看上我的猫了
【垂眼看她伸手来的动作，讶然道】这块玉也瞧上了？
【话音里添满玩笑，纵是多别寡聚，但也知祝家的女儿养了副内秀的性子，不显山不露水，鲜有张口讨要，即便夫妻一体，她的，我的，有些事上是泾渭分明，难能听着一回，将原委托出】
不是我吝惜那只猫，舍不得给你玩，不过早一步教我送人了，我听说你在我那打盹那回让人把它撵走了，怎么转个念头又喜欢上了
【经惯了一句话三转的场面，焉能听不出她还有旁的怨念，却只作不懂，撼了把她手腕，促狭着劝】
倘为只猫不快，穆夫人可真就是小气鬼了

【未留神，又本是虚握着，教她一甩便轻而易举挣脱出去，哼笑了声，随即再捉住她腕子，稍用上些许力，已足能使掌中这只细腕动不得】
既小气又不讲理，在我的书房，撵我的猫，还不许我的仆从如实相禀？
【接连着重道出三个“我的”，一而再激她怒气，却是始终蕴着笑意。为草鞋峡船厂的一根钉，已耗了整两日又加一个半天，眼下最是头昏脑涨，被胸膛里郁结的浊气堵的空耗耐心，正借她排遣舒缓】
【翻转她手腕按在膝头，撩起袖口，三指并按在她脉上，粗通岐黄之术，得益早年季师父相授，但这点皮毛本事也没用，一味笑诌】
穆夫人的脉象迟、涩，收引拘急，邪气奔冲激荡，气机不畅，是为郁滞之症，平日腹有胀痛，近来胃口也不大好

【半真半假给她摸了摸脉，怀育栓哥儿时落下的虚空，在这些年也没能尽数补回来，用老生常谈的话说——元气不足。手一抬，脉诊过了，抻平她袖口】
喝了那么些还没够，竟然来讨药喝
【笑她自讨苦吃，一本正经下方】是药三分毒，郁滞之症好医，无需喝药，只管把心放宽了，放敞亮了，假以时日自然而然就好了
【常年在外，极少顾家，即便身在一座宅邸，至少分前后两院，有夫妻之名，却如旅人打尖落脚，每每相会仅是匆匆而已。此次在家中长居，落了不少私下偏好在她眼中，女人心细如发，又加之留心着意，倒是自个儿摸不准这上的脉了】
【抚她耳廓，在耳垂上捏了捏提醒】这是医嘱，都记着

【廊下的黑檀架上蹲了只鹩哥，黑羽黄嘴，额上顶着一撮白毛，檐上落了只灰头雀让它瞧见，扑棱着翅膀不住道“退下，退下”。此时正在堂内与安鲁望叙话，一众人被它引去目光，才注意到日头已攀过屋顶，时近正午，安鲁望尚有要事，未留他用午饭，再嘱托一二便着人送客】
【客走了，灰头雀飞了，鹩哥也安静下来，只身边个小人还眼巴巴的立着，和安鲁望话说到一半时幼子寻过来，不言不语站在身侧，顾着说话没留意他，刚发觉小儿异于往常，难能老老实实侍立了这么久】
是有什么事要问爹爹？
【牵他小手问话，小儿抿着嘴笑，道明原委，方想起月前应过要教他凫水，随口一句话没当回事，却教他记在心坎上日日惦念】
【君子不失信于人，午后抽出闲暇，在隐白搁旁的湖中亲教小子，稚子学的飞快，两三日便如小鱼入水撒开了欢，一不留神游出老远，废了半天力气才把他捉回来。托小子上岸交到仆妇手中，角亭四面已落下细竹帘，才从水中脱身，赤膊赤足，于前来看热闹的人道】
往后要多指两个人看着他，否则他敢到游到太湖里头去捉鱼，荆芥堂哥家的长孙七岁了，我见过，性子很老成，随他外祖父在江水边长大，水性好极了，过两日让他家领来，留栓哥儿身边随着吧

【风吹的暖，拂在身上分外清爽，并不急更换衣衫，连鞋也没踢上，撇开擦手的巾帕，弯腰对上正闹脾气的混小子，拎起他后脑垂着的小细辫】
游水也游过了，咱们怎么说的？
【压下小混账的气焰，示意乳嬷嬷带他回去沐浴，湖中水再干净也有蜉蝣。呼啦啦一群人散去，亭中乍然清净下来，竹帘、屏风把阳光扎扎实实挡在外头，接过帕子在肩膀上擦了擦，忽笑道】
别小看了游泳的功夫，水里面游一程，比在陆地上跑两程还要累，又要学换气蓄气，很练身子，你总是中气不足，阴阳失和，要么也学一学？

【冬日三九，夏暑三伏，衣衫向来齐整，连领间的扣子也一丝不苟，而又在营中待惯了，入水是常有的事，曾与友人在隆冬时的雁栖湖上凿冰，腰上拴根绳就跳进冰洞中，后来肩胛留了伤，便再少有如此恣肆任意。扭头正见她执帕的手一闪而过，负手在她另一只手腕上握了握，闷声轻笑】
倒也不好说
【从桌上端起盏温茶润了润喉咙，绕开缠在颈上的辫子，转身托住她小臂】
教你容易，去哪学呢？青天白日里总不能把湖岸通通都围上，要不咱们去城外山谷中找个荒郊的野湖，只是蚊虫重，又有蛇鼠，也不好，更何况——
【眼神在她周身上下扫过，扥了扥她袖口】游水的时候可不能穿衣裳

【是玩笑，却也全非玩笑，女子体虚，终日在内宅久坐占了很大诱因，致气运不通，百骇滞涩。但见她全无兴致，又确实多有不便，便也不强人所难。拾起落在几上的手帕，仰头在喉颈上拂了把潮意】
你这是少见多怪，没见过世面
【指笑她迂鲁，一面更换衣衫，一面闲话】栓哥儿身手灵便，再过两年我也抓不住他了，家里池子多，他又才学会正新鲜，我看得吓一吓他，立个规矩，否则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留神要麻烦
【水性不是一两天能练出来的，稚子学了个皮毛，又没吃过苦头，自鸣得意之余恐他有疏失。套上鞋袜站起，抖散开白色的中衣，展臂穿上，示意她来系纽襻】
你的桑葚酒还没送到，岳母给你捎的东西倒先到了，你贪嘴那个，已经吃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