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晚餐过后,奈尔在训练场找到了艾尔文。白天搭设起的装置架们仍矗立在夜色中,以供新兵们练习。而此时,静寂的场地中,唯有他一人在立体机动装置上挥洒着汗水,皎洁的月光在地面上投下他悬于半空中的长长倒影。
奈尔渐渐走近,看着那人虽然仍是没多久就摔下去,但也肉眼可见地比起白天来有所进步。注意力太过集中的他直到奈尔走到自己身边才发现,有些尴尬地别过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着自顾自的练习,直到对方先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呢?你想加入调查兵团吧?加入调查兵团又不需要成绩位列前十……”
“你在说什么?……无法通过适应性测验的人将被放逐到开拓地!”奈尔有些没想到艾尔文回答他的口气是罕见的焦躁,虽然不说,但白天的出糗显然令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更何况……这也是在墙外必备的生存技巧。”
“那也没必要连饭都不吃吧?”奈尔还是不怎么能对少年的话产生共情,对他来说,墙外太远了。此时他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人在立体机动装置上折腾着自己。
“我吃不下……”而少年此时却停下了动作。注视着他的奈尔不明白这句话中到底包含了怎样的感情。
是不愿在周围人鄙夷的目光下用餐的固执,是恐惧将被放逐的焦虑,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懊恼,是自觉辜负了父亲期望的自责……
“奈尔……为什么越是有对抗巨人力量的人,却越是能远离巨人?你觉得呢?”突然,金发的少年转过头来看向他,幽蓝的眸子在月光下显露一分冷静与尖锐。
“……”他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这个人的言行总是那么特别,以致格格不入。但奈尔感到越来越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了,迟疑了一会儿问道:“能和我说说你的猜想吗?”
听到此话,艾尔文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浮现带着一分释然的笑。他从装置上下来,准备向奈尔讲述自己的“童年往事”。

“这不是我的猜想,这是我父亲的。”艾尔文与奈尔一同走着,来到了营地伙房后面,说道。
“你是说你认为你的父亲为王政府所杀害?然后他的假说是墙外有人类,而我们都被篡改了记忆!?……”奈尔不可置信地重复着他告诉自己的话,没想到他那日在餐桌上向博格等人说的还只是冰山一角……
“不是我认为,是肯定。谁会相信父亲只是死于意外?他只不过因为接近了真相,就被王政除去了,因为我的‘告密’……”少年执着地对那人说着,眸眼中掩不了的是两年前那一日铭刻于记忆之中的苦痛……
“我说你啊……这种话可不要到处乱说哦,不然我和你都会有危险的。”他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的笃定源于何处。
“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其他人。”而那人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隐含着恨意的眼神在黑夜里、灯火中闪烁着,神情和话语都令他感到有些瘆人,“王政以为抹杀所有接近真相的人就能以儆效尤,用恐怖阻隔人们的探究欲,但我却认为那反而是对于人们窥探到掩盖的事实的一种佐证……”
“…………”
奈尔有些愣愣地看着少年变得有些怖人的神情,额尖有冷汗滑过,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与己同龄的少年……而也正因为他也非是愚钝之辈,艾尔文才会将这些说与他听,他也才能在这之后还做出分析与反问:
“既然你这么相信王政掩盖了事实,那么为何不索性加入宪兵团,接近中央权力来达成目的?……你其实是不想与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共事的吧?”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对那些样的人都能进入的宪兵团,是否能给我提供真相,深表怀疑。”
“……”他当然知道他意有所指,说的是博格那群天天把宪兵团的安逸享乐挂在嘴边上的人,“我可也是想加入宪兵团的哦。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阴谋论,我更想肩负起身为人子的责任,不让父母失望。”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向宿舍的方向走去。和艾尔文的谈话让他感到很累,仿佛这巨壁中从来没有哪件事让他觉得这么费脑。同时少年异样的眼神和激愤的话语也倒映在他的脑海,让他感到了危险。
迈开步子时,他向少年抛下了最后一句话来结束这次的谈话:
“也许你是太累了,还是赶快休息吧,再过几天就是适应性测验的最终考核了。”
艾尔文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在黑夜中不着一语……
过了几天,到了最终考核之日,艾尔文通过数日的努力达成了平衡,成功通过了适应性测验。而后,等待着留下的人的将会是更为严苛的训练兵团六大课程,即:
马术、后勤行进、格斗术、兵法讲义、修理立体机动装置的技巧术,以及最重要的立体机动技巧。
他虽然不擅长立体机动,但凭借着在兵法课上的卓越表现,以及自己对于立体机动软肋的不断克服,综合成绩逐渐跻身前十之列。
然而,挥之不去的幽影也在窥视着他,人的嫉妒与偏见,如果放任不管,便会日益发酵……
一天,他被三个人拦住。为首的是博格·列克,稍胖的是路西利·查斯,还有一名较高的士兵克尔克·拉特斯。
三人在建筑背后的空地上将他围住,博格开始挑衅道:“喂,眉毛,近来混得挺风生水起的嘛?”
“眉毛”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在训练兵中流传开来的他的外号,罪魁祸首自然是博格等人。自那日餐桌边众人觉得与他谈不拢时,人们便不知不觉地开始了排斥异己的举动。
“我说你,不过是个想去调查兵团送死的疯子而已——”博格言词愈发激烈,而说这句话的途中克尔克重重地一拳砸在他脸上,使他险些站立不稳,“为什么还要来占着前十的位置啊!?”
而当原本被人轻视的异己爬到人们头上时,这份排斥便会在嫉妒与怨恨中变本加厉……
克尔克一边对他拳打脚踢,博格一边继续作壁上观地为同伴伸张着“正义”:“你知不知道路西利本来是在前十的,就因为你把他挤走了,他可要辜负父母让他进入宪兵团的期望了啊!?”
承受着狂风骤雨般的殴打,他梳理整齐的头发散乱开来,而眼神却直直地瞪着为首的人。
看着他非但没有服软,还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博格愈发来劲:“路西利你也来两拳啊?对这个抢了你位置的恶心的家伙……”
微胖的士兵听罢,仿佛是得到了作恶许可似地向艾尔文打去。而在他们的拳脚暂歇之际,他转头直视着博格说道,话语中没有一丝惶恐与惊惧:
“那只能说明,他不如我罢了。”
“……”三人一时无言,面面相觑着。
博格看着眼前这个瞪着自己的少年,此时他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与鼻孔都挂着血丝……但口中说出的话倒像被打的是那三个人,而不是自己似的。
博格气极反笑,而克尔克说道:“大哥,你看,这混蛋还嘴硬呢!你要不要亲自动手?”
此话一出,倒令他接过了话茬,抱臂嗤笑一声,说道:“呵~正合我意。但,他太高了,打起来不方便~”
克尔克与路西利听出了他在暗示什么,对视着露出一阵坏笑。两人交换眼神后,挪到艾尔文身后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们想以蛮力迫使他跪到地上,却遭到了来自他的抵抗。两人发现怎么也无法将他压到地上,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哟,还在负隅顽抗呐?”博格嘲讽着,露出一抹残忍的笑,“看来我们需要一些手段了!”
两人收到了他的示意,用脚踏到艾尔文的膝盖内侧,用力踏着他的关节……他终是力有不逮,被逼迫着屈膝在了他们面前。
屈膝于地的一瞬间,他沉痛地阖上眼,心底涨起的屈辱感使他恨恨地咬牙,再睁眼时幽蓝的眸中已燃起怨恨的怒火,钉着眼前的人。
博格方沉浸进迫使这个不示弱的家伙屈膝的快感中,就被那人一个扬起的饱含怒火的眼神顶了回去。他的心底竟涌现对这一眼神的不可抑制的恐惧,这令他的征服欲还未及得化作快感便被一阵耻辱感浇灭。
他快步上前狠狠踢了艾尔文两脚,让他不能再以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然后像是得到了发泄似的,他嗔笑着说道:
“你知道我觉得你这家伙最恶心的是什么吗?……当我们都只能在这臭水沟之中往上爬时,你却总是看着墙外的远方;当我们好不容易要爬出这里时,你却碍眼地站在前面,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从来都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过吧!?”
排除异己,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当虚假的幻象被戳破之时,只能铲除清醒之人来维持自己的自尊与知觉。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永远比解决问题更简单。
博格一边说着一边又向他补了几拳,而后终于罢手。
此时克尔克说道:“话说大哥,他怎么被我们打成这样都不还手啊?——明明在格斗课上把我们摔惨了。”
“谁知道呢?不过你们刚才已经遭到了他的抵抗不是吗?——说来他的格斗术可是有9分的超高评价呢,果然身强力壮……”博格嘴角挂着阴惨的笑,审视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眼中钉,开始想着如何羞辱他,眼眸中闪过一抹狠厉,“——把他的衣服脱了。”
闻言,克尔克与路西利粗暴地脱下了眼前之人的上衣。不及艾尔文反应,他的躯干便暴露在三人面前……
而三人看到这一幕却惊了。他的躯干上不仅有精壮的肌肉,被他们踢打的痕迹,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那不是被他们打出来的伤痕,那是一条横亘整个胸膛,在两侧腋下磨出淤血的勒痕……是立体机动装置的皮带长期在皮肉上摩擦产生的痕迹。
隐私被强制地暴露在厌恨的人面前,艾尔文耻辱而不甘地闭上眼,不愿再看那三人的表情。而此时他看不到的三人的表情,不是解气、不是窃喜,却是怔愣地滞在原地。
这到底是要在这两年间经过怎样夙以继夜的反复苦练,才能在身体上留下这样的疤痕?……
此时他们觉得自己口中的“努力爬出臭水沟”,在这名他们饱持偏见的少年所呈现的事实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的辩驳,化作一句笑话与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