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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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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核 桃 的 思 想
                                               陈绍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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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乡盛产核桃,质甚优,虽不说名扬天下,也算是声闻百里了。小时候,核桃成熟的季节,如果去了乡下,就常常与小亲戚们用青石砸核桃至天黑,然后兴致勃勃地将满地的核桃壳烧起火来。核桃壳含有油质,又耐燃,那火会极旺,即使已全成了灰烬,仍有此起彼伏的火星在夜风中耀亮。
    这么多年了,每当我在夜晚举目向天,望那璀璨群星时,就会迷迷地想起那夜空下的山村,木屋前的石院坝,院坝里的火堆,火光照耀下的那一双双眼睛,纯朴而明亮;小亲戚们的笑声,象串在一起的星星,就在耳畔清脆的撞响……
    或者我们攀到核桃树上,象山上的猴儿一般,敏捷的荡来荡去,摇得核桃落满一地。有掉在石头上的,弹跳着,笃笃笃响个不停;还有些壳薄而又脆的竟裂开了,第二天清晨醒来,大家就争着拾起核桃仁,吃个不亦乐乎。末了,又拾青石砸起核桃来。
    核桃以个大壳薄而脆的为最好,一敲即破,甚而在手中轻轻一捏就行,核桃仁肥厚、饱满、油腻腻的,吃进嘴里,松脆软和,味极美,满口生津。另一种则无论个儿大小,都是极坚硬的外壳,铁锤也难砸破,即使勉力砸开了,仁儿也多嵌在壳内皱脊里,掏得手痒心烦。如果砸时力过大,则很可能连壳带仁全砸成渣饼,这就是让人不喜欢的“夹壳核桃”。民间盛行一种理论:算命不如敲核桃。在核桃堆里顺手拣一个,轻轻一敲或手捏即破则被认为好兆头,反之则面色凝重,手中握着沉甸甸的核桃似自己沉甸甸的头颅与命运。
    我们砸开的核桃,清一色的都好,因为砸得太多了,便以一个核桃当一年运气来,不大功夫,便是几十甚至上百了,小亲戚们数不上那数,又从一开始,反正永远是好运气,大家高兴得怪叫。
    倘若我去时核桃还没完全成熟,便和小亲戚们去屋后竹林里砍下竹竿,雀跃而至树下,横竿一扫,辟辟剥剥扫下核桃来,等竹箩拾满,就奔去院坝里,甚而干脆不带竹箩,就在树下急不可耐的砸开了。那肉质的外果皮,色绿,有汁,把手染成黄色,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说城里那些抽香烟厉害的人手指就这个颜色,他们无不瞪大眼睛。乡下没抽香烟的人,一色的竹木烟杆,又呛人又舒服。
    等我和父亲回县城时,亲戚们便纷纷拿来一袋袋核桃,使我又高兴又为难。那些核桃简直可以装满一马车了。而那儿只有陡峭的大山和陡峭的山路,至今还没通车。父亲将亲戚们一一劝了,他们只得各自将袋子扛回家。我心痒得厉害,便把衣袋统统塞得鼓鼓囊囊的,大家笑出泪来。
    回忆这些情景,我也常常忍俊不禁。好笑归好笑,我一直还是爱吃核桃,核桃如梦,尤其那些如亲戚们核桃一样纯朴憨厚的面孔,山火一样通明透亮的眼睛和爱心,大山一样厚实沉默的胸膛和命运更常在梦中,让我默默无言。那儿的核桃多显好兆头,可他们依旧在那陡峭的大山里日夜吹着山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在祖坟前烧钱挂纸,在坡地上耕耘粮食和岁月,而且不知是否还有爱吃核桃的少年在核桃成熟的季节去到那里,让他们爱护,让他们心疼,让他们太简单太宽心的生活……



1楼2010-04-27 02:33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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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上了医学院,在学习人体解剖学课程时,我惊异的发现,人脑组织的外观竟酷似核桃仁!
        当有这种发现——或联想时,我被震惊了!
        那天,我怔怔地坐在荷花池边,石凳极冰凉,我几乎坐成了石头。钟楼上的钟声一次次敲落在水里,没有激起任何波纹。同学们三三两两、男男女女,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全变得熟悉又陌生。他们或悠游秋色,或捧书诵读,无不显得轻松和自信。这些天之骄子,也许有爱吃核桃的,但绝不会有以核桃为梦想的,绝不会对核桃含泪眷恋。此时,我心中的核桃已不仅仅是核桃本身,核桃已是一种意义,一种思想和情感。
        这种思绪奇异又残忍,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竟往往以洞开颅骨的感觉去观察和注视人的大脑,自己往往感到心惊。那一久,我不吃核桃了,一种荒唐的思想制约着我。时之日久,这种思想才渐渐淡弱,终于不以为然起来,我所注重的已是非医学意义和非医学方式的对大脑和头颅的研究与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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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家乡有人给我带来了好大一袋核桃,重又勾起我的核桃欲来。
        那天晚上,我和妻坐在小凳上,敲之剥而又食,好不舒畅。她本来不大吃核桃,但我家乡的核桃简直让她赞不绝口。终于,我们俩孩子似地叫饱,几天不饿。这顿猛餐之后,许久不思核桃。我把剩下的半袋搁在阁楼上一个纸箱里,不再想起。
        这两年我烟瘾大了,手指被熏得发黄。这座城市人太多,街上象盛产核桃。 无论白天黑夜,我不再看见小亲戚们那种眼睛,没有人用核桃壳燃起夜火。白炽灯、日光灯、水银灯、霓虹灯、台灯、吊灯、壁灯、射灯已让世界无日无夜眼花缭乱头昏目眩五彩缤纷六彩缤纷。
        几乎任何时候,都有一种嘈杂的色彩和声音和力量缠绕着我推拥着我分割着我折磨着我激动着我我需要宁静又感到孤独。于是我选择了夜晚,尤其是深夜。神在光明之处,凡人追求着光明。深夜是为鬼、盗贼和诗人缔造的时光,这个时候才是静谧的。一盏灯下,将稿纸铺开,便是一片辽阔无边的原野,生机勃勃的原野,一个任我创造和思考的世界。在这个时候,我甚至可以听见大地上传来的声音,尽管杂乱,但我知道这是向前行进者踏响道路的余音。我在想自己是否与生俱来地守旧,让某种传统和美德在内心压榨着,使我固步自封顾影自怜又自以为是。我感到我深爱我那些小亲戚们。噢,我恨他们!
        我恨那些深山里的核桃树么?
        我爱万山攒动象核桃丰收的街市么?
        核桃壳包裹着核桃仁,塑造着核桃仁,孕育着核桃仁,也展示和禁锢着它的诱惑与笨拙的风采。而颅骨和大脑呢?
        如果核桃是一种头颅,如果头颅是一种核桃……
        核桃不能不是核桃,头颅不能不是头颅……
        这些年,有许多的人成为朋友或并非朋友,他们的头脑里蕴藏着光荣与梦想,蕴藏着智慧、知识、经验、欲望、道德、贪婪、祸心、嫉妒,蕴藏着兴奋或困倦……我没发现他们中有快乐如风幸福如日月光的,无颜六色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象被谁人信手涂鸦。他们的眼睛高傲、聪明、狡诈、迟钝,充满阴郁和警惕。我因为沉默、保守、忠实、富于同情心,成为他们可以信赖的人。我在一个角落,当他们面临危险或悲痛时,我的门便被敲响,他们会向我倾诉一切,然后扬长而去。
        恍然回想这一切,他们的面容竟一一模糊,我眼前浮现的是他们扬起或低垂或木然或神采飞扬的头颅。不,是大脑。不,是核桃仁……他们的脑髓油腻腻的,而他们的颅骨是那样地薄而又脆,不堪一击。
                                           4
        今夜,我无意间在阁楼上找见了那半袋核桃,拿了柄锤在走廊里砸起来。这久违之物,着实让我喜悦。
        顺手拣了一个,一锤砸下去,蹦飞了。拾了回来,重又砸,简直坚硬如铁。心中怏然不乐,于是将其仍在一旁。细心选了一堆壳薄而脆的,一一砸破,边砸边拣核桃仁要吃,却感到不妙:这些核桃竟经不起两年的存放,全被虫蛀了。或说核桃仁滋生了蛀虫,养育了蛀虫。白色的虫卵已多结成丝网,一条条白色的成虫蠕动着从仁里爬出来,有的甚而已被砸成浆汁,简直叫人肉麻!我赶紧将其余的扔进垃圾桶,然后在一旁闷闷吸起了香烟。噢,呛了!直呛出了泪来……
        呛咳中,突然看见刚才那夹壳核桃,躬身拾了回来,心中忐忑不安,将其置放好后,一闭眼睛,猛一锤,砸破了。慢慢探看,绝无虫蛀。细心剥出仁来,先嗅了嗅,一股芳香沁心润肺;放进口中,细细一嚼,味美之至,久久回甜!不禁心中大慰,自言自语道:“噢!核桃两种,人生万般。核桃又何止两种,人生又怎是万般……”
        此言一出,思绪翻飞,心中黯然,沉默多时。回到屋里,写下这段不明不白的文字。
        至深夜。
                                                  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2楼2010-04-27 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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