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孤恋花》，白先勇 著，收录于《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不甘沉沦的云芳从娟娟的歌声里品出了悲苦之音。这让她想起了五宝。“五宝唱起戏来，也是那一种悲苦的神情”。同样的悲苦，让云芳先后与五宝、娟娟自然的生发出了亲近，却又在无情的命运面前先后失去了她们。
从酒女的唱腔里品出了悲苦，当是云芳内心的写照，这就使得云芳置身于酒女这个行当里仍然保持了几分稀缺的人格品质。稀缺的人格品质在小说《孤恋花》里有着别样的色彩，它掩映在生活的潜流下，在灰暗恶浊的角落顽强地生长着，用独特的视角呈现时代的颓丧和沮废。
小说以云芳的口吻展开叙述，用云芳对酒女娟娟的疼怜和照护讲了一个伤痛的故事。间或，闪回手法的运用，将云芳对五宝的回忆和娟娟的不幸经历互为映照，在叙事层面拓宽了小说的表现手法和悲剧意味。
《孤恋花》里的悲剧意味有着对人物所置身其中的那个时代的某种隐喻。作者用个体命运折射时代悲欢，隐隐暗示了一个普遍颓丧的时代才会造就个体普遍的沉沦。因此，在整体基调处于灰暗、阴郁的《孤恋花》里，小说的内核，是个体遭受命运打击后陷入无望境地的无能为力。处于这种境地的个人，被寂寞包裹着，孤独成为常态。它在云芳对外部世界的打量下，用“路上没有人”寓意了时代的陌生，这种疏离以小说结尾“落叶”的意象对照田里“枯残的稻梗子”，反映了没于黄昏的个人被时代摧折的遭际有着普遍的意义。
《孤恋花》是乐师林三郎自己谱曲创作的一首小调。他在日据时代，爱上了一个酒女，酒女后来不幸跌进河里淹死了，林三郎就为她写下了这首《孤恋花》。云芳上班的五月花里，不知有多少酒女唱过这支歌了。白先勇简单交代了歌曲《孤恋花》的创作背景，文字间满溢真情。一个“情”字，让小说《孤恋花》于激荡中饱含泪水、叹息里刻印柔情，云芳对五宝、娟娟的怜惜与珍视也就在“情”之一字的铺展下同时代交织、被时代催逼，最终沦为牺牲品而成为时代背景下点缀“颓丧”的一块废瓦残砖。
酒女，一个挣扎在底层的灰色人群，这个人群的悲苦在小说里有着飘落于尘世的凄凉。凄凉中，云芳看到，初来五月花的娟娟，并不推拒的与客人斗酒。这让云芳心酸，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容易让客人摆布的酒女”。心酸的云芳，把醉酒后的娟娟带回寓所，那时，云芳还未在金华街买下后来她与娟娟合住的那间小公寓。寓所里，云芳替娟娟换洗，又服侍她睡下，并且，取出一条厚棉被，把娟娟盖好。云芳做着这一切，闪回中，云芳看见自己替五宝盖被的一幕。仍然是一模一样的仔细，女性的细腻自然、流畅的在文字里涌现出一种命定的责任。
从前，云芳和五宝一道出堂差。堂会上，两人总爱配一出《再生缘》，云芳唱孟丽君，五宝唱苏映雪。一段二黄，唱尽了满腔怨情的同时，也唱出了孟丽君的轰烈与令人惊叹的奇情。戏里的抗争化作戏外的不屈，戏里的担当彰显戏外的责任，有着与孟丽君相似的奇才、奇胆量的云芳在对五宝的怜惜下也就生出了“一股母性的疼怜来”。
“母性的疼怜”是白先勇在小说里营造出来的一个藩篱，在它的屏障下，云芳对五宝的照护有着对抗恶浊人世的寓意。五宝是被人牙贩子从乡下拐出来的，“卖到万春楼，才十四岁”。云芳问她“你的娘呢，五宝？”“我没得娘。”她笑道。天真烂漫的可以。在这般天真面前，久违的柔情让云芳对五宝的珍视冲淡了不幸遭遇给身心留下的那些难堪的印记。小说没有明写云芳对五宝的柔情，而是在云芳对娟娟的亲近里一笔一划复现出十五年前一段看似“孽情”，实则被侮辱被损害之人相依为命、温暖彼此的真情岁月。
岁月凄苦，然而真情可贵。它浮现在娟娟醉酒后，云芳仔细地用厚棉被把娟娟盖得严严的这一流淌母性的关护里，又在闪回中，成为云芳拿条被单把醉酒后的五宝紧紧地裹起来的母性的突显。五宝和娟娟，一个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娘，一个对母亲的记忆只剩下“她是一个疯子”这一可怖的印象。“母亲”在个人成长历程中的缺位，让弱小的个体缺少了作为屏障的藩篱，面对恶浊的人世也就显出足堪疼怜的柔弱。五宝被华三的殴打，娟娟被柯老雄的施虐，让母性流淌的云芳担负起了命定的责任。云芳用一己之力照护着五宝和娟娟，共同的不幸遭遇让云芳视自己为一个藩篱，她作为屏障，要保护五宝，保护娟娟，这就使得云芳“起了成家的念头”。
云芳要“成一个家”，这个心愿是她从前和五宝一起许下的，却在五宝自杀后，在云芳心底尘封许久。直到对娟娟的照护，才让云芳捡拾起曾经的念头。这个“家”是云芳营造的一处避风港，尽管它只能暂时将世间一切的不美好避之门外，仍然无法阻挡人世的跌宕险恶对“家”的侵袭。在“母亲”缺位的时代，云芳努力用自己的微薄力量构建与丑陋和黑暗对抗的居所，这个居所同时具有了对人类的隐喻。云芳、五宝、娟娟同属底层受尽欺凌的女性，因为受尽欺凌，在华三、柯老雄此类黑道人物眼里，也就毫无尊严可言。白先勇给出了一类人的思维定势，揭示出一个具有普适性的命题：一旦堕入黑暗便意味着永远沉沦。个体沉沦的命运让“母亲”在小说里的意象有着燃烧希望的指向，对“母亲”的回忆暗寓着对希望的呼唤。可是，随着希望的破灭，小说以娟娟被疯了的母亲咬伤作为希望的终结，喻示了从未品尝到人间真情的娟娟从此开始了得过且过的沉沦生涯。
酒女的沉沦无人疼惜，酒女的情谊更无人懂得，云芳的那间小小的公寓也就成为见证世间悲苦之情的一个象征。它是一个温暖之地，了结了云芳对五宝许下的心愿，也让娟娟感受到了世间的真情。这间公寓里，云芳让“母性”尽情流淌，纵使最终消逝于一场人间惨剧，却让两段挚情在“母性”的照耀下绵延、回响。
(全文完。作于2021年3月20日)
——文中观点属于作者本人，本人文责自负，与发文平台(含各类网站、论坛、自媒体、公众号)、转载纸媒、以及他人无涉——
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作品：《孤恋花》，白先勇 著，收录于《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不甘沉沦的云芳从娟娟的歌声里品出了悲苦之音。这让她想起了五宝。“五宝唱起戏来，也是那一种悲苦的神情”。同样的悲苦，让云芳先后与五宝、娟娟自然的生发出了亲近，却又在无情的命运面前先后失去了她们。
从酒女的唱腔里品出了悲苦，当是云芳内心的写照，这就使得云芳置身于酒女这个行当里仍然保持了几分稀缺的人格品质。稀缺的人格品质在小说《孤恋花》里有着别样的色彩，它掩映在生活的潜流下，在灰暗恶浊的角落顽强地生长着，用独特的视角呈现时代的颓丧和沮废。
小说以云芳的口吻展开叙述，用云芳对酒女娟娟的疼怜和照护讲了一个伤痛的故事。间或，闪回手法的运用，将云芳对五宝的回忆和娟娟的不幸经历互为映照，在叙事层面拓宽了小说的表现手法和悲剧意味。
《孤恋花》里的悲剧意味有着对人物所置身其中的那个时代的某种隐喻。作者用个体命运折射时代悲欢，隐隐暗示了一个普遍颓丧的时代才会造就个体普遍的沉沦。因此，在整体基调处于灰暗、阴郁的《孤恋花》里，小说的内核，是个体遭受命运打击后陷入无望境地的无能为力。处于这种境地的个人，被寂寞包裹着，孤独成为常态。它在云芳对外部世界的打量下，用“路上没有人”寓意了时代的陌生，这种疏离以小说结尾“落叶”的意象对照田里“枯残的稻梗子”，反映了没于黄昏的个人被时代摧折的遭际有着普遍的意义。
《孤恋花》是乐师林三郎自己谱曲创作的一首小调。他在日据时代，爱上了一个酒女，酒女后来不幸跌进河里淹死了，林三郎就为她写下了这首《孤恋花》。云芳上班的五月花里，不知有多少酒女唱过这支歌了。白先勇简单交代了歌曲《孤恋花》的创作背景，文字间满溢真情。一个“情”字，让小说《孤恋花》于激荡中饱含泪水、叹息里刻印柔情，云芳对五宝、娟娟的怜惜与珍视也就在“情”之一字的铺展下同时代交织、被时代催逼，最终沦为牺牲品而成为时代背景下点缀“颓丧”的一块废瓦残砖。
酒女，一个挣扎在底层的灰色人群，这个人群的悲苦在小说里有着飘落于尘世的凄凉。凄凉中，云芳看到，初来五月花的娟娟，并不推拒的与客人斗酒。这让云芳心酸，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容易让客人摆布的酒女”。心酸的云芳，把醉酒后的娟娟带回寓所，那时，云芳还未在金华街买下后来她与娟娟合住的那间小公寓。寓所里，云芳替娟娟换洗，又服侍她睡下，并且，取出一条厚棉被，把娟娟盖好。云芳做着这一切，闪回中，云芳看见自己替五宝盖被的一幕。仍然是一模一样的仔细，女性的细腻自然、流畅的在文字里涌现出一种命定的责任。
从前，云芳和五宝一道出堂差。堂会上，两人总爱配一出《再生缘》，云芳唱孟丽君，五宝唱苏映雪。一段二黄，唱尽了满腔怨情的同时，也唱出了孟丽君的轰烈与令人惊叹的奇情。戏里的抗争化作戏外的不屈，戏里的担当彰显戏外的责任，有着与孟丽君相似的奇才、奇胆量的云芳在对五宝的怜惜下也就生出了“一股母性的疼怜来”。
“母性的疼怜”是白先勇在小说里营造出来的一个藩篱，在它的屏障下，云芳对五宝的照护有着对抗恶浊人世的寓意。五宝是被人牙贩子从乡下拐出来的，“卖到万春楼，才十四岁”。云芳问她“你的娘呢，五宝？”“我没得娘。”她笑道。天真烂漫的可以。在这般天真面前，久违的柔情让云芳对五宝的珍视冲淡了不幸遭遇给身心留下的那些难堪的印记。小说没有明写云芳对五宝的柔情，而是在云芳对娟娟的亲近里一笔一划复现出十五年前一段看似“孽情”，实则被侮辱被损害之人相依为命、温暖彼此的真情岁月。
岁月凄苦，然而真情可贵。它浮现在娟娟醉酒后，云芳仔细地用厚棉被把娟娟盖得严严的这一流淌母性的关护里，又在闪回中，成为云芳拿条被单把醉酒后的五宝紧紧地裹起来的母性的突显。五宝和娟娟，一个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娘，一个对母亲的记忆只剩下“她是一个疯子”这一可怖的印象。“母亲”在个人成长历程中的缺位，让弱小的个体缺少了作为屏障的藩篱，面对恶浊的人世也就显出足堪疼怜的柔弱。五宝被华三的殴打，娟娟被柯老雄的施虐，让母性流淌的云芳担负起了命定的责任。云芳用一己之力照护着五宝和娟娟，共同的不幸遭遇让云芳视自己为一个藩篱，她作为屏障，要保护五宝，保护娟娟，这就使得云芳“起了成家的念头”。
云芳要“成一个家”，这个心愿是她从前和五宝一起许下的，却在五宝自杀后，在云芳心底尘封许久。直到对娟娟的照护，才让云芳捡拾起曾经的念头。这个“家”是云芳营造的一处避风港，尽管它只能暂时将世间一切的不美好避之门外，仍然无法阻挡人世的跌宕险恶对“家”的侵袭。在“母亲”缺位的时代，云芳努力用自己的微薄力量构建与丑陋和黑暗对抗的居所，这个居所同时具有了对人类的隐喻。云芳、五宝、娟娟同属底层受尽欺凌的女性，因为受尽欺凌，在华三、柯老雄此类黑道人物眼里，也就毫无尊严可言。白先勇给出了一类人的思维定势，揭示出一个具有普适性的命题：一旦堕入黑暗便意味着永远沉沦。个体沉沦的命运让“母亲”在小说里的意象有着燃烧希望的指向，对“母亲”的回忆暗寓着对希望的呼唤。可是，随着希望的破灭，小说以娟娟被疯了的母亲咬伤作为希望的终结，喻示了从未品尝到人间真情的娟娟从此开始了得过且过的沉沦生涯。
酒女的沉沦无人疼惜，酒女的情谊更无人懂得，云芳的那间小小的公寓也就成为见证世间悲苦之情的一个象征。它是一个温暖之地，了结了云芳对五宝许下的心愿，也让娟娟感受到了世间的真情。这间公寓里，云芳让“母性”尽情流淌，纵使最终消逝于一场人间惨剧，却让两段挚情在“母性”的照耀下绵延、回响。
(全文完。作于2021年3月20日)
——文中观点属于作者本人，本人文责自负，与发文平台(含各类网站、论坛、自媒体、公众号)、转载纸媒、以及他人无涉——
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