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走进来一个女人，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被精心梳过的头发紧贴头皮，她没有穿警服，一身正装使她在这里与众不同。她径直走向方桌，拉开椅子坐下。
“拉斐尔？”
原本坐在桌子对面玩弄自己下垂的红色齐肩短发的男人不再动作，抬起眼来看她。
“我猜你知道我要来。”女人打开资料夹哗哗地翻着，继续道：“我是奥莉斯特·莱尔。如你所想，我父母都是英国人，所以，如果你的法语不熟练，那也没关系。”
被审间者的红发像染血的柳条一般垂落，他抿了抿嘴，极不情愿地叫她“莱尔小姐”。
“看起来你对发色有与常人不同的研究，那也是你故事的一部分吗？别急，我已经了解过一些事情，你自称是一名天使，对吧？现在讲讲你的故事，你在新闻发布当天就逃离了居所，但你没有汽车，是谁带你走的？就从当天早上开始说说吧。”
“那天早上我正在看电视，新闻里的‘小偷’把一缕金发挑染成了黑色，我立马就知道画面中的人是我。我不会否认，因为那确实是我。但是，父神在上，我绝不是去偷那幅画的。我没有偷，至于卢浮宫声称文物失窃，那和我没有关系。”
“最新消息，卢浮宫确认文物失窃，被盗文物是著名画家拉斐尔·桑西的画作……”奥莉斯特按下暂停键，问道：“是这一条报道吗？”
“是的。”
“那时已经接中午了。请你讲下去吧。”
“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在休假，而不是出差，所以我不使用神力，不然，你们不会在监控中发现我。我不希望平静的假期被搅乱，也不希望你们世界的秩序被破坏，可我哪里会知道——就算是天父也不见得知道——那晚将有另一个人闯入博物馆，并且偷走了那幅画。很显然他比我更加小心。一切全都乱了套，一个一时头脑发热的举动也可能会掀起难以平息的波澜。他们问我为什么在半夜偷闯封锁的卢浮宫，当我说了他们却不相信。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看六个世记前我的某幅画作，我也确实见到了。现在全世界都道我见到了。然而，没有几个人会给自己的金发做黑色挑染，用不了多久，住在一楼的年轻夫妇就会怀我……”
“他们举报了你——一个“一周前搬进来的新邻居’。”
“不，我并不责怪他们。我只是……只是想尽可能地减弱我产生的扰动。我对那幅画去了哪儿毫无所知，你们真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想要消失。我戴上口罩出了门，现在在大街上见到一个人戴口罩并不奇怪，所以我扎起头发就出了门。一辆黑色野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楼下……”
“你记得那是一辆什么款式的野马吗?”
“我不了解这些，莱尔小姐。”
“嗯，这个我们等会儿再谈，你可以继续了。”
当我走近时，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了下来，千万年了，那张脸即使带看宽大的墨镜，我也能一眼认出来。小姐，我想他才是你们应该找的人。他称我为‘嫌犯先生’，这很糟糕。虽然说着好巧，但其实不算巧，路西法——这是他的名字——一个多月前去了人类世界，这事早在天堂传遍了。
“怎么，你不上车是在等我报警吗？”路西法说。
车内浓郁的香水味令我非常不适，微醺的女士香水混在皮革中，坐上他的车，就好像走进了超市的热带水果区。墨镜后的那双眼睛从镜子里盯着我，我有些害怕，他一旦疯起来，根本不会在意他正处在哪里。
“今天的太阳一点都不耀眼。”我说。
“天气真好，所以呢？”路西法毫不在意地笑笑。
“所以你戴上那副黑漆漆的墨镜是为了掩盖你丑陋的绿色眼睛？”
小姐，请相信，我很少那样说话，很少。
但路西法的话语一直都那么的伤人，他竟然问我是否还记得七美德，他摘下墨镜，任谁都不会觉得亲切的低沉嗓音充满了戏谑，从面上却找不出半点笑意，他继续说：“哦，你刚
刚还作为犯罪嫌疑人上了新闻呢。”
“我没偷。”我为自己澄清，并且尝试降下车窗，但很快被他强制关上了。香水味闻起来很难受，我衷心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被淹死在那样的香水中。
他“嗯”了一声，我也“嗯”了一声，接着他就承认了他的罪行——他说是他做的。
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发现他还有这爱好，啊哈，谁能想到魔鬼是个艺术收藏家呢？汽车辗轧道路的隆隆声和引擎的轰鸣声试图掩盖我尖酸、刻薄的嘲弄，我说：“作为一个好天使，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欣赏我的画作，亲爱的路西？”
不，别这样看我，莱尔小姐，我和他没有你想的那样亲密。不过，确实，他善于挑起那些本不该出现在天使们——包括我——身上的种种负面情绪，并以此为乐趣。我感受到了车内逼仄的空间里突然增强的压迫感，我猜他正想着把我的翅膀拉出来，看看它是否仍是纯洁的白色，在某一瞬间我也曾有过这个念头。他当然没有真的那样做，冒然触碰一个天使的翅膀是十分无礼的，他吟了一首诗，一首欧洲中世纪古诗，你想知道？好吧，那首诗大概是这样的:

“得胜的米迦勒在窗中，
挥舞着手中的红色十字架，
把自大的叛道者踩在脚下，
月光透过惨淡的玻璃窗，
把血渍的影子投在地上。”
诗中的“叛道者”……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影射或者说暗示什么。试图猜测路西法的心思是非常劳累的，他拥有那种本领——一句话，一种语气，甚至一个眼神，就能将你的心吊起来在空中晃荡。对此我早已经习惯了，我不会再费力气去揣摩他究竟在想什么，如果魔鬼不愿让你了解，那么除了父神谁也不会了解，可在某些时候，我会生出这样的想出——即，在这不情愿中，他又有点儿渴望你去了解，然而在其余时候，我只会觉得刚刚那个错觉简直是再荒唐不过了。啊，抱歉，我扯远了。我们谈到路西法他带我离开公寓。他首先带我去了他的住宅，在那里他帮我把头发染成红色……染发剂哪儿来的？我没见他特意去买，也许某位曾和他同居的女士留下的吧，不知道，别问我。
然后我顶着一头红发被他拉去了卢浮宫对面的大剧院，即将上演的是《罗密欧与来莉叶》，我们买了票就进场坐下。我很兴奋，但或许对你们来说，这部戏早已是老生常谈？文艺复兴时期我来过欧洲，这你已经知道，那时莎士比亚已经饱受赞誉，我有幸看过最初的版本，很不错，只不过当年我从剧场出来时，十分巧合地撞见了路西法。现在，几百年后，路西法和我坐在一起观赏这部戏。欸，怎么连我也开始感叹岁月。我们看得很认真，散场后他似乎仍在回味，在略微拥挤的人流中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他说：
“身份不能阻挡人们相爱，是么?”
我愣愣地点点头，他却仍旧用那双幽深难明的眠睛注视着我，周身的人群对我们的停留表现出不满，我推了推他，说:“快走啦。”于是我们随着人潮流动起来，他又轻声呢喃了几句，我没有听清。
回到车上，刚才的气氛完全消散了，车载音响播放着天鹅湖的曲段，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看着我们的车驶过无穷无尽的街道，心里想着：我们要驶向哪里呢？现在是下午了，我们要不要抓住巴黎的落日余晖，撕下一小块带回去珍藏？在这时路西法突然开口问我要不要回家。回家，我们天使很少会使用这个词组，其实我认为魔鬼也一样。我们不会像你们人类那样遵从某种远古的本能组成一个联系紧密的家庭，因为天使们就生活在一个大家中，我们相处得很好没有谁会分离出去。但我们并不住在一起，我们常说：“我要回到我的房子去啦”。而在这个下午，他对我说回家。他说这话时那么自然，看来他很适应人类生活，也有可能，他曾短暂地和别人组成过一个家庭。必须承认，在人性方面他比我更有经验。
我告诉他我愿意去他家中歇息一晚，但我也知道我们可以驶向海岸也可以深入内陆，只不过选择留下，暂时留下。于是我们又回到他的家中，此时太阳重重地撞上了大地，破碎的金光溅射到玻璃窗上，金属染上血色，我不确定是天堂失火把夕阳染红，或是路西法从地狱带来了烈焰，有时候当我在书房里阅读人类书籍，会这样的异端邪说吸引：从荆棘丛后走出来的上帝与居住在熊熊烈中的他并非二人。这太荒唐了！路西法，他这个背叛者，怎么能和父神相提并论！
莱尔小姐，你又开始用那种眼神看我了，人类常常会胡思乱想，净琢磨些不着边际的东西，那并不是你们的特权。天使偶尔也会犯些小错，这就是为什么父神永远正确。
不管怎样，我决定要跟路西法好好地谈一谈。
我问他：“你为什么拿走那幅画，《圣米迦斩恶龙》？”
“你画得很好，我喜欢。”他笑着说，笑意却未及眼底。即使是我也很少有这样面对面与他对视的体验，我想起天使军队中的传说：如果路西法出现在战场，不要想着打败他，若能直视他的眼睛持续五秒，那就已经是一种胜利了。军队里曾有天使炫耀自己与他对视了十秒以示自己的勇猛，无疑我已注规他的目光远远超过十秒，但我抵挡住了他那摄人心魂的目光吗？恐怕没有。他的眼神将我钉在了十字架上动弹不得，不过，小姐，这不是说他有多么吓人，那是一种威严的美，美到让人恐惧，诚实的天使不会否认这一点，毕竟这份美是父神赐予他的，在他堕落之后也没有被收回。父神真是仁慈啊。
我能感到他在猜测我正在想什么，他看我继续说：“我喜欢那幅画，那幅《圣米迦勒斩恶龙》。的确，它会勾起一些很不美好的回忆，有些人会避免回首失败的往事，更确切地说，他们不敢回首，但是不去想它不意味着它没有发生过。我的心被刺透了，那是非常痛苦的经历，它碎了，四分五裂，分崩离析，比起把那份心痛置之脑后不管不顾，我更倾向于时不时地拾起它的碎片，我会弄得满手血污，还有可能造成二次伤害，但总好过在午夜时分从梦中惊醒，摸一摸胸口，那里却什么都没有。那幅画的存在提醒着我——我的心被谁刺碎、为谁而碎，以及，我该不该在战场上对你们手下留情。”
难言的愧疚感给了我沉重的一击，我不敢看他，尽管我知道我没有错，米迦勒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我还听见他说：
“所以，拉斐尔，别试图通过惹恼我来证明你愚蠢的忠诚，我会把你的心吃掉，因为它让我心痛。而你伟大的神不会来救你。”

拉斐尔还沉浸在对那场谈话的回忆中，而审讯室外有人敲了敲透明窗，示意奥莉斯特尽快结束。
奥莉斯特朝窗外那人点头，她转了转指尖的签字笔，打断道：“拉斐尔先生，你不用描绘每个细节，时间有些紧迫，虽然我愿意倾听你的故事，但我们更需要知道你们的行踪和计划，这很重要。”
“抱歉，是我多言了。”拉斐尔垂下头道，“第二天我们吃了午餐后就去给汽车加油，我记不请餐厅的名字了，但应该是蒙田大道那边的一家高档餐厅，人很多，我只随身带着手机和少量现金，路西法用他的卡付了款，也许还有痕迹。然后我们在车上度过了一整个下午，经过西郊，在一家小旅馆歇脚，登记信息也是路西法填的，他有可以在全欧洲通行无阻的全套证件。第三天早上我们吵了一架……”
审讯室外又来了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长发男人，这打扮在政府机构中算得上稀奇。拉斐尔抬起头看他，在目光交接的一刹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长发男人和窗外的另一人进行了短暂的交谈，接着他径直推门而入，吓到了背对着门的奥莉斯特，他对她说：“画已经找到了。”
“在哪里？”奥莉斯特下意识问道。
“就在卢浮宫，被巧妙地放置在同一区的一扇窗户上，那窗户太高了，几乎没有人会在意，即使有人抬头，画也会被挡住，只能看到一点画框的边缘，很难分清是墙棱角的阴影或者是别的什么。”
“那又是怎么发现的。”奥莉斯特咂舌，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而拉斐尔已恢复了那副平淡如水的表情，只是挑了挑眉。
“昨晚工作人员例行检查时，注意到了月光照射到画上投下的影子，月色很明亮，显而易见窗上有东西。”
“是真迹吗？”奥莉斯特有些怀疑。
“检测结果刚出来，是真迹。”
奥莉斯特突然想起什么，她翻到刚才做的记录，轻声含道：“得胜的米迦勒在窗中……月光透过惨淡的玻璃窗，把血渍的影子投在地上……”
当她看着自己的笔迹呆住，沉默在长发男人和拉斐尔之间徘徊，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某个时刻，他向天使说了些重要的东西，用舌头、指尖和牙齿。在沙漠的中央，雨林的深处，城市的巢室，在上帝的珩鸟无法抵达之地，尘世的烟灰中依然混着天使光芒。
拉上窗帘，
别让太阳窥见。
灰尘上下沉浮，
一缕细烟
被凌乱的气息吹散。
街角的旅馆，
一块破损的地板。
亲爱的，放它别管!
沉论——在秋天的欧罗巴，
血肉筑成我们的通天塔。
珩鸟尖叫着，飞入雨中高原，
听——铁塔正坍塌。
何以为家？
槲寄生下。
“莱尔小姐”，拉斐尔打破了须臾的沉默，那是哪一部电影？”
男人已经走出去了，奥莉斯特也准备离开，闻言，她问：“什么？”随即反应过来，在男人出现前拉斐尔在叙述今天早上爆发的争吵，提到那时电视放的电影，是争吵的导火索。
“你活在我心中，又怎会堕入地狱？”
“《天国王朝》”。她回答。
“”谢谢。”拉斐尔闷声道，猛然把脸埋进交叠在桌上的臂湾。
“唔，抱歉，有件事我骗了你。”
奥莉斯特走到门口的脚步停下，没有回头，道：“听起来你现在打算坦白？”
“在国家剧院，散场时他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他说：‘拉斐尔，你为什么是拉斐尔’。”
一声叹息，半晌后奥莉斯特说：“没有什么是永远，时间会带走一切，但，拉斐尔先生，不是时间不等你，而是你不跟他走。”
语罢，她回过头，却发现审讯室空无一人。

呜！好！居然2021还有太太！

太太2022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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