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区的老房子里，我远远看到了他。
他正在埋锅造饭。土灶，用新的红砖现搭，潮润的砖缝间的黏土在灶火的烘烤下升腾着袅袅白烟。他穿着一件深蓝色跨栏背心，后背上印着碗大的白字——XX矿业。
他很健壮。露在背心外的肩膊，随着他不停猫腰起身的动作，涌动着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有时候力气用的大了，那肌肉似乎都要冲破皮肤一般，隆起很大一个包。
我没有打扰他，只静静地看着。
他在做席面。
不知道他这做饭的手艺是怎么来的，反正打我记事起，家族里只要聚餐，掌勺的都是他。
有一年，轮到我家做东，他早早从矿山下来，先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活鱼，再来家里。
我好奇地蹲在他身边看他打磨这条鱼。
刮鱼鳞的时候，那条鱼忽然在案板上一个鹞子翻身，脱离了他的掌控，把我吓得一大蹦，他赶紧丢下刀去捉鱼，滑不留手的鱼几次从他手里逃脱，场面一度失控，惹得我们都哈哈笑起来。
下油锅的时候，热油滋啦啦漫过鱼身，那鱼居然又跳了一次，几欲跳出油锅，亏得他眼明手快盖上锅盖，才避免了一场“油溅当场”的事故。
其实，这不是我要记述的重点，重点是，他盖严了锅盖后，双手合十，对着依然噼里啪啦乱蹦的鱼说：“不是我要杀你的啊，这是你的命啊……”
我被他滑稽的样子再一次逗笑了。
那时候，欢乐真多啊。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是在炖鱼的吧。
一大盆鱼，他双手撑开到最大限度才勉强端起来。猫着腰，一点一点朝着大铁锅走去，还要费力地端上灶台才能倒进热油锅里。
鱼盆底下有水，可怎么办呢？
我有些着急，想要提醒他：“叔，你慢慢倒啊，控一控水啊，不要让油溅出来呲到你的胳膊……很痛的呀！”
可我，远远地看着，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叔是中学毕业，正好赶上招工，凡是中学毕业生都可以马当时有一份工作，所以，十六岁的他就到了矿山。那里，离家几十里。他在那里工作，在那里安家，他渐渐地从学徒工变成师傅，后来又成了汽车班的班长，再后来下岗，自谋职业到了一个局里做领导的司机，到了五十岁，人家就又招了更年轻的司机，叔，失业了。
那些年，他每周都要从几十里外的矿区回到村子看爷爷奶奶，我也几乎每周都可以看到他。他从没说过这些事。我父母也从没谈论过。上中学后，过年过节，他每次回来，偶尔会掏出几块钱塞给我，让我吃一点儿好的。
啊，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我很小的时候，住过一次医院。
那是迄今为止，我唯一一次因病住院。咳嗽时间长，转成肺炎了。
叔，居然专门的从矿上下来，到医院去看看我……
他是唯一一个，除了爹娘，专程去看望还是一个孩子的我的长辈。
那天，我独自在医院里，爸妈都上班，没人陪护。当我看到他从病房门口进来时，真是大大的吃惊又大大的欢愉起来。
他给我买了一些糕点，临走时，塞给我2元钱。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那是巨款了。
那天中午，我拿着他给我的2元钱，去医院外的小饭店，买了一份豆角炒肉，那份菜花了5毛钱。我又去边上的小卖部，买了2块臭豆腐乳，花了一毛。 我拎着它们回到病房，像凯旋的战士。
臭豆腐乳一顿吃不完的，放到了抽屉里。晚上护士过来打针，“咦，怎么这么臭？！”
我悄眯着不敢张嘴，可又忍不住偷偷乐。直到那个护士拉开我的抽屉，捂着鼻子拎出那两块臭豆腐，我才哈哈大笑起来。当晚，就让妈赶紧拿回家去了。不然，那严肃地护士说要扔掉的。
我远远地看着，他围着灶台忙碌。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人生有这么多的事情，这一切，是直到那个戴着白帽子，扎着领带的主席，拿着话筒在唢呐声中慢慢宣读，才仿佛如一线冷雨，沿着我的血脉流到心里的。
那些年，叔，心里挺苦的吧。
叔是在病痛的折磨下走的。
我陪着父亲，隔几天就去探望一次。如果正赶上有医生来给叔做治疗，叔就会赶紧让我们离开。
父亲舍不得走，就躲在厅里。叔的卧室关紧了门，叔喊妈妈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扑到父亲的怀里。
叔生病那段时间，我陪着父亲去扎针。自从叔病了之后，父亲忽然面瘫了。
父亲扎了一个多月的针，吃了很多药，十几年过去了，他每次出门都要戴着墨镜，不然，眼睛会不舒服。
得到消息时，正是初冬时节，浓重的白雾笼罩在黎明之前，间或会有淅淅沥沥的冷雨洒落下来，寒气森森沿着裹不紧的大衣的缝隙渗透进来。
他的女儿有孕在身，不便出现在场合里。我这个侄女儿，便替了她，做了一些女儿该做的事儿。
我站在叔身边，听着那个干瘦的老态龙钟的男人，一唱一顿，我便按照他的指令去做相应的事儿，嘴里再学着念叨一句……
泪眼迷蒙中，我抬头看了看高高的五楼的阳台，堂妹裹得严严的，探出头，朝下张望着……
我远远地看着，围着灶台忙碌的叔。
谁会来吃他炖好的鱼呢？
今早醒来，窗外微微薄雾。
冬天，眼看就要来了。
他正在埋锅造饭。土灶，用新的红砖现搭，潮润的砖缝间的黏土在灶火的烘烤下升腾着袅袅白烟。他穿着一件深蓝色跨栏背心，后背上印着碗大的白字——XX矿业。
他很健壮。露在背心外的肩膊，随着他不停猫腰起身的动作，涌动着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有时候力气用的大了，那肌肉似乎都要冲破皮肤一般，隆起很大一个包。
我没有打扰他，只静静地看着。
他在做席面。
不知道他这做饭的手艺是怎么来的，反正打我记事起，家族里只要聚餐，掌勺的都是他。
有一年，轮到我家做东，他早早从矿山下来，先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活鱼，再来家里。
我好奇地蹲在他身边看他打磨这条鱼。
刮鱼鳞的时候，那条鱼忽然在案板上一个鹞子翻身，脱离了他的掌控，把我吓得一大蹦，他赶紧丢下刀去捉鱼，滑不留手的鱼几次从他手里逃脱，场面一度失控，惹得我们都哈哈笑起来。
下油锅的时候，热油滋啦啦漫过鱼身，那鱼居然又跳了一次，几欲跳出油锅，亏得他眼明手快盖上锅盖，才避免了一场“油溅当场”的事故。
其实，这不是我要记述的重点，重点是，他盖严了锅盖后，双手合十，对着依然噼里啪啦乱蹦的鱼说：“不是我要杀你的啊，这是你的命啊……”
我被他滑稽的样子再一次逗笑了。
那时候，欢乐真多啊。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是在炖鱼的吧。
一大盆鱼，他双手撑开到最大限度才勉强端起来。猫着腰，一点一点朝着大铁锅走去，还要费力地端上灶台才能倒进热油锅里。
鱼盆底下有水，可怎么办呢？
我有些着急，想要提醒他：“叔，你慢慢倒啊，控一控水啊，不要让油溅出来呲到你的胳膊……很痛的呀！”
可我，远远地看着，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叔是中学毕业，正好赶上招工，凡是中学毕业生都可以马当时有一份工作，所以，十六岁的他就到了矿山。那里，离家几十里。他在那里工作，在那里安家，他渐渐地从学徒工变成师傅，后来又成了汽车班的班长，再后来下岗，自谋职业到了一个局里做领导的司机，到了五十岁，人家就又招了更年轻的司机，叔，失业了。
那些年，他每周都要从几十里外的矿区回到村子看爷爷奶奶，我也几乎每周都可以看到他。他从没说过这些事。我父母也从没谈论过。上中学后，过年过节，他每次回来，偶尔会掏出几块钱塞给我，让我吃一点儿好的。
啊，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我很小的时候，住过一次医院。
那是迄今为止，我唯一一次因病住院。咳嗽时间长，转成肺炎了。
叔，居然专门的从矿上下来，到医院去看看我……
他是唯一一个，除了爹娘，专程去看望还是一个孩子的我的长辈。
那天，我独自在医院里，爸妈都上班，没人陪护。当我看到他从病房门口进来时，真是大大的吃惊又大大的欢愉起来。
他给我买了一些糕点，临走时，塞给我2元钱。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那是巨款了。
那天中午，我拿着他给我的2元钱，去医院外的小饭店，买了一份豆角炒肉，那份菜花了5毛钱。我又去边上的小卖部，买了2块臭豆腐乳，花了一毛。 我拎着它们回到病房，像凯旋的战士。
臭豆腐乳一顿吃不完的，放到了抽屉里。晚上护士过来打针，“咦，怎么这么臭？！”
我悄眯着不敢张嘴，可又忍不住偷偷乐。直到那个护士拉开我的抽屉，捂着鼻子拎出那两块臭豆腐，我才哈哈大笑起来。当晚，就让妈赶紧拿回家去了。不然，那严肃地护士说要扔掉的。
我远远地看着，他围着灶台忙碌。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人生有这么多的事情，这一切，是直到那个戴着白帽子，扎着领带的主席，拿着话筒在唢呐声中慢慢宣读，才仿佛如一线冷雨，沿着我的血脉流到心里的。
那些年，叔，心里挺苦的吧。
叔是在病痛的折磨下走的。
我陪着父亲，隔几天就去探望一次。如果正赶上有医生来给叔做治疗，叔就会赶紧让我们离开。
父亲舍不得走，就躲在厅里。叔的卧室关紧了门，叔喊妈妈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扑到父亲的怀里。
叔生病那段时间，我陪着父亲去扎针。自从叔病了之后，父亲忽然面瘫了。
父亲扎了一个多月的针，吃了很多药，十几年过去了，他每次出门都要戴着墨镜，不然，眼睛会不舒服。
得到消息时，正是初冬时节，浓重的白雾笼罩在黎明之前，间或会有淅淅沥沥的冷雨洒落下来，寒气森森沿着裹不紧的大衣的缝隙渗透进来。
他的女儿有孕在身，不便出现在场合里。我这个侄女儿，便替了她，做了一些女儿该做的事儿。
我站在叔身边，听着那个干瘦的老态龙钟的男人，一唱一顿，我便按照他的指令去做相应的事儿，嘴里再学着念叨一句……
泪眼迷蒙中，我抬头看了看高高的五楼的阳台，堂妹裹得严严的，探出头，朝下张望着……
我远远地看着，围着灶台忙碌的叔。
谁会来吃他炖好的鱼呢？
今早醒来，窗外微微薄雾。
冬天，眼看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