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

【棋子才回拢到手心，我突然没了兴致，将它往玻瓈钵中一掷。】
【冬深了。延禧宫外的枯白铺天盖地，几乎要延伸进宫舍。庭院的亭子里，格晋与我对坐。她一身闪缎，影子映在微微反光的棋盘上，也像会发亮似的。】
你总比她们赢我多。【很心甘地一笑，接过小卫递来手炉。新才填了碳，一双手贴上去，暖得发胀。】她们都不如你敢赌。

【红墙黄瓦围出来的天太小，装不下海东青那样矫健的鸟，入了冬，平日里爱在歇山顶上引颈而望的鸦鸟们也噤了声。天地肃穆，云子相击的声音也就格外响亮。】
她们哪儿是不敢赌，是更想讨您欢心。哪像我，都进了宫，还只想着赢。
【五品的织造，正白旗的包衣，这样的官衔出身，放在哪儿都不算扎眼。可偏是这么一位家世不显的贵妃，在富察、贺家失势后，仍能安然行舟风浪里，荣宠不减，还添了福气。为着这份手腕，我也该敬她三分。】
下了这么半日，也该歇歇了，您当心，可别累着小阿哥了。

【吸一口气全是冷味儿，肺腑都清静。冬天就这一点好。我爱听格晋说话，尤其是这种时候。哪怕周遭的一切都冻僵死了去，也能循着她的声音全还了阳。】
棋盘上的输赢并不那么紧要，她们想错了。输给你，我倒很欢喜。
【手往腹上一抚，视线也落下来，似乎能盯出个动静。】若真是个小阿哥，这点累也受不住，不够格做他阿玛的儿子。不过，我真盼着是个女儿呢。
【实则是有些疲累。我很久不曾手谈得忘乎时辰。与他或她们的棋局都太短】和皇上下过吗？他的时间太金贵，总停在残局，辨不出输赢。

【亭中有一座小泥炉，将茶汤煨得温热，捧来一盏青花，饶是外边的风刀霜剑再厉害，有这么一口，已很足够。】人不能时时事事都豁得出去，您今日在棋盘上夸了我，将来必得在别处损我。
【目光落在她浑圆的肚皮上，手也有些犯痒。可是隔着张石桌，不能乱了体统。摸了自己的小腹，又是平的。】我呀，还是更想积些后福。
【收了眼，乌珠安分地瞧着盏中的茶汤，一边吹茶，一边笑应】没呢。哪儿那么容易。您是体面人，皇上才愿意和您手谈呢。
咱们做奴才的，哪儿能把棋杀到皇上头上？

【孕中口淡，茶再酽也没多少滋味。一团热含在腮帮子，忽然感觉到脸边出奇的凉。静了会儿，啜饮，用甜掉牙的点心与沸热的茶水来哺喂、回暖冬里的身躯，向来这样过。】
眼下确有一件积后福的事儿。
【人往椅里一靠，抚摸着白狐手围，像是活的。】我不跟你兜圈子。慧妃，你是聪明人，办不了糊涂的事儿，不费你多少力气。
况且，【我望着她。格晋有一双从来不飘忽的眼睛，看哪处，就要将哪处看定。】替皇帝分忧，也是帮你自己。

【一石入水，万层涟漪在泓潭中漾开。默了片刻，而后舒眉，乍起的一点波澜就在这化开的笑意里勾销。宫墙围得住人，围不住消息，她能听到些风声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她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抛出来，倒把我的后路断了个干净。】
这是怎么话说的。【没了后路，尚有九曲连环的弯路。想让我松口，没那么简单。】
现如今，袭了爵却忘恩负义、不敬嫡母的是博西勒，您让我帮忙，我怎么帮忙呢？冤有头，债有主，要帮忙也该求债主帮忙。咱们不能只顾自己，不恤世情，您说是不是？
再说了——【眉梢一吊，也学着她仰回圈椅里。本就隔着棋盘、石桌，这会儿二人都想舒坦，更是分出一条天堑。】
您也替皇帝分了不少忧，他又帮过你什么？

【亭中有一座小泥炉，将茶汤煨得温热，捧来一盏君山，饶是外边的风刀霜剑再厉害，有这么一口，已很足够。】人不能时时事事都豁得出去，您今日在棋盘上夸了我，将来必得在别处损我。
【目光落在她浑圆的肚皮上，手也有些犯痒。可是隔着张石桌，不能乱了体统。摸了自己的小腹，又是平的。】我呀，还是更想积些后福。
【收了眼，乌珠安分地瞧着盏中的茶汤，一边吹茶，一边笑应】没呢。哪儿那么容易。您是体面人，皇上才愿意和您手谈呢。
咱们做奴才的，哪儿能把棋杀到皇上头上？

【寒鸦在宫墙落不住，偏爱往庭院里聚。飞开，仿佛裂帛，一扯嗓子，便叫喊出碎声。】
【格晋一句问，一句答，话头永远追着话尾，不是要人抓住的。人心里头能想的总比能说出来的要多一点儿，这儿推一推，那儿抖一抖，凡事总能多出些余地，无论是我还是她。】
【熏笼给人罩一层暖烘烘的隔膜，声色全融作糊涂一团，好的坏的都懒得分明，只把眼睫低一低。这沈静可不太妙。一座亭台太小，什么也藏不住，哪怕它躲在人心里。】世情，【两个字被她玩味够了，又抛回我这边。】慧妃如今进了宫，在端门内做着主子，要体恤的是哪一边的世情？
【腰腹这样沉了，沉得几乎画地为牢，起坐都不轻松。却也有一样好处。它带给我永不将倾的安稳，在不久之后它会在身体以外延续，变成令人喜悦或伤心的，小小的因果，终归是命运的青睐。它不是对皇帝、对任何旁人的，我总以为，它只能是加之于我的。】
【我让格晋离我近些。牵住她的手，仿佛也牵住了她。牵着她的手轻轻地贴在我的腹上。这姿势多少不够舒展，有些僵滞，但我们谁也没动。】
摸到了吗？这孩子的心在跳呢。我这会儿，老能感觉到肚里头的动静。
【她比我低些了，垂眸看，眼睛、鼻梁、嘴唇，全是圆润如珠的弧线。】
慧妃，等有一天你能贴着自个儿的肚上摸到这些动静，你就会明白我。

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