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移清殿时，本也没有进去瞧的意思，只念着延福殿也是东边的地界儿，她若回来了，总该到这头走一圈。只是实在被门口两个蹙眉的奚女吸引了——那眼神打着我看不懂的暗语，似是担忧，又像困惑，更是不停往里头瞥着。顺势而眺，可不正是对准潇湘。
鞋尖转旋，食指压在唇瓣，止了她们通报的意图。
“别去了，你们莫感为难，小禾姊总不会怪我。”
她们未报，里头的人更眼观鼻鼻观心似的视若无睹，这模样可不像是有好事。挑眉再往前探身，竟隐约从门内传出抽泣声，吓得我脚步也轻了，三两步飞奔过去，半扇门向外一拉，顶着一对儿兔耳一样的髻鬟往里伸进头去，细气儿轻呼。
“小禾姊，谁哭了？”

自金明池归后，镇日郁郁不乐，一时梦里、心里，皆充斥着彼时所见，沈煊与赵饮沅谈笑风生的模样，仿佛饮了一碗陈醋，颇不是滋味。偏晚间时候，昆玉递话来，说是小沈娘子设了羊肉火锅，临安公主念着您，教您一同去呢。既听是赵饮沅相邀，便不由得更是悲从中来。
“我不去！就说我又害病了，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谁也休想触我的眉头！”
言罢，埋头伏案嘤嘤而泣，惟余女史们面面相觑，也不知怎么回话。过了须臾，便有声来，辨出是小霜，便也不恼，只哭声仍未休。

初探过头，才见案后一双削肩颤抖。身后不知是哪个在拉我衣袂，大约是怕我触她眉头。挥手将人拍开，又连连扫袖，头也不回地将身后料理干净——我自然晓得是小禾姊在哭了，否则谁还能在潇湘摆出这样的架子来？
只是小禾姊不接我的唱词，独角戏便唱得更艰难些。提着步子入内背关起门，猫儿似的轻盈，弓背俯身钻到案前，拎起两管羊毫比划在髻鬟前，与她一案之隔蹲个稳妥，才重新把脑袋浮上来，摇摇晃晃，故作细音。
“大仙儿，我的小禾姊不见了，你知道在哪儿呢？”
再转声，鼻音厚重。“小丫头，我瞧着她在海里呢。”
又细声。“哪儿的海？禁中怎会有海？”
再仿回。“泪酿的苦海。”
声线回初，大惊失色般道。“苦海？！”重新探前，半个身伏在案上，才吹着气在人耳边，缓缓道。
“别哭了，好姐姐，那苦海快要将小霜淹死啦——”

梨花带雨，杏色的襟前亦濡湿一小点绽开的泪花，哦——是花重红湿处了。听闻曼声，并不抬起脸来，仍避在自己双袖间织拢的安乐乡。
昏昏沉沉的，好在视线被湿哒哒的袖困囿住，甚么也看不见——作茧自缚，是很好的。却禁她这一逗，唇畔不禁微微扬起个笑弧来，此时我又更庆幸了：还好看不见。
声色闷闷钝钝的，只问：
“你来做什么，不怕我拿你撒气麽？还不躲得远远的。”

隔案相贴实在辛苦了些，何况脾胃柔软，只扰她一句，便泄气又蹲回案后。她总是没将我一并打出去，便挪着碎步从对岸到相邻，立到她身旁去。可衣袖宽大，仍不见人侧颜，便伸手去捋了捋她哭红的耳廓。
“若小禾姊有天大的气要撒，我便拿我天大的脑袋顶着好了。瞧瞧，耳朵都哭肿了——美人无耳，那可要愁坏女娲娘娘的。”

泪雨滂沱，睫毛也跟着湿漉漉的抬不起来，像雨后沉甸甸的嫩蕊。觉察到她近前来，更不肯把脸从袖中抬起来了，此时却不是生闷气的缘由，而是有几分赧然了。
“做什么——我这样不招人喜欢，怎么偏偏你还要拿这样的话来哄我呢。”瓮声瓮气的，“没有人喜欢我的……你也别来招我了，小霜。”

哄着她时，面上本带着温温笑意，却遽然被数语击溃，手上也顿，低声喃喃。
“没有人喜欢我的……是啊”
骤念起这些日子的苦等无果，再迎上她水濛濛的眼，两颊尚挂着干涸泪痕，鼻尖同样泛起酸意来。未等她允，已是大力扑到人肩头怀中，将她尽环，音亦哽咽。
“小禾姊，我觉得也没人喜欢我，怎么办啊，呜呜…”

心下本就哀戚不已，才要见好了，既见她如此情状，一时间亦手足无措起来，两双婆娑的泪眼对望，更觉悲从中来。
“才不是呢……我也很喜欢你的！”
抽抽噎噎的，“只是你又受了那般委屈，也有了爱在外面与其他妹妹说笑的好哥哥么？”

“哥哥？”警觉收声，又半直回身，仍环拥她。“原是哪个哥哥欺负了你？我，我去替你将他痛打一顿！”
我虽柔弱，却也断忍不得男子霸凌之事，何况事关小禾姊，眼圆瞪起来。
“是小羊姐姐不喜欢我，可这说到底是姊妹间的情分，我不允许有哥哥欺负——噢，不对。”
方缓过神来，她说的是在外与人说笑，原不是霸凌了她，脸又三变，苦皱回一团，却也不哭了。
“原我们是一样的，小羊姐姐也只记得在外与人说笑，忘了我这亲妹妹了。小禾姊，我不明白，他们怎真是这般负心无情呐。”

见小霜这等义愤填膺的情状，不由得破涕为笑了，雪指一点她鼻尖，“你呀，你这小小的身板，哪里打得过人家玉树临风的郎君？”
话虽如此，仍因她这样一说，心头添几分暖意，“小羊姊姊出嫁后，确乎鲜少回宫了……”
既叹且泣，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