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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兵部衙门出，拐个弯儿，便是户部了。从前我不欲从此处过多停留，却阴差阳错地遇到了步履生风的周既明。
我难得为他停下脚步，也很难得是一派胜利的模样。
“周尚书...近来想必很忙。”
忙着为他曾经的推崇善后。

自调任户部一来，每逢江灵均，均是多事——无论秋否。却往往同他本人没什么干系，只是他历来看我不惯，总爱落井下石而已。比着心情尚好时，我大约能好声好气地回他一二句，权当是师门情谊，略去一位小师弟的无状。然两税并非一帆风顺，并着褚氏出事，崔公落入言筌，便昭示着不平。千万里之外的zheng令稀疏得面目全非，传入长安时，叫人难以小觑。
因而，我只是一打眼，一个字也吝啬回复。

他不答话，除却在礼节之上存在冒犯以外，待我并无任何影响，甚至令人发笑、开怀。他于两税上的失落，正是我崛起的烽火，连同他的不待见也能按下不表——我不也并不待见他么？
“周师兄这样着急，是要去做什么？嗯...也是，见兔顾犬、亡羊补牢么。”

风鼓噪着些烦闷，并不能将人吹得清醒。多少年岁以来，倘是江灵均唤我“师兄”，多半又存了些语焉不详的讥讽。我忍得了一时，却难忍一世。终于停下脚步，同他对视。
“每作一波,常三过折笔。书法尚且如此，何况宦海浮沉？”

“往年老师总盛赞周师兄笔力清奇，为纸笔大家，果不其然。”我噙着笑意，这样的师兄喊得格外顺口，“但...家国只是师兄练笔的纸笔吗？你同那位褚宣徽使——褚姓罪臣一道推行两税时，想过如今后果么？”
这一口气我早早想出，或许要追溯至他心口不一，借门荫入朝那般久远时候。

从宣城公主问我，两税较旧制是板上钉钉的更佳，为何诸多阻遏开始，我便有此觉悟。因为旧制溃烂，新法亦会走向一个又一个困难。眼下的天高皇帝远，地方吏贪腐便是其中一项，只能说防不胜防。方才所讲一波三折，也是如此道理。
“江师弟是享受过一帆风顺的人么？”
我原可以拿更激烈的言辞去激他，去刺痛他，然而在事实面前，也并不愿这样行事。
“与其于此处出言相讥，不若脚踏实地去行职份。毕竟，往日我推两税法时抱定的想法，总归不是对谁人的怨怼。”

“论好为人师，周尚书称二，无人肯出其右。”
我仍是被他三言两语挑动着额上青筋，却再一次地不得不承认他讲得对，同他在此处绊住脚步，除却能在言语上讨个便宜，什么也得不到。
“还请周尚书当心，正逢查处吏治，由两税起始的线路，若要查往户部...周尚书，首当其冲呐。”

我听闻过，上元夜时，江灵均与广陵王做了个人情，同他站到一处去了。而后南衙内斗分权，明面上看来同他没什么干系，然而傍上大腿，又怎能吃亏呢？果然，吏治这杯羹，想来他分定了。
“贪墨重罪，定非齐国公与我之初设。而今两税受阻，该清查的清查，若江侍郎前来查问，周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原来该是吏部同刑部联手并纠之事，而梁尚书败走益州...电光石火间，我似乎明白了甚么，又甚么也没说。

原来该针锋相对的二人，每每由周既明刻意展露的温吞而偃旗息鼓，好容易今日迸溅出些许火花，火星子倒是冒了出来，又叫他生吞下去。方才那一出威胁，倒叫我当真看不懂周既明为人了。说他清白我或可相信，讲他什么脾气也没有——又不是什么金甲仙人。
嘴上仍不饶人，
“届时不必指望我顾念什么师兄弟情谊了。”——何况，我们有吗？

同江灵均此人周旋需得抱定什么信念？大约是拉扯为上。多攻一步招人置喙，只有碰一下又缩一头，才叫他以多疑遏制自己的行径。既无论我多说什么他都要针锋相对，不如就此让步，总归我于两税法之推行问心无愧。
“清清白白、坦坦荡荡。还望江侍郎秉公，速速清查蠹虫，也好使zheng令有沃土、guo朝步青云。”

“清白——”
我拖着长音，发出轻微的嗤笑。
“周尚书可知道，你这一条清白身影，推崇的清白zheng令，使得千里之外多少清白帐变糊涂？楚州流民年年岁岁地往扬州去，可是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无可否认地，两税于施行之上出了问题，同设想十分不同。楚州流民倒入扬州一事却是头回听闻。窥其行出路线，当从兵部出来不久，谁同谁站在一处了，一目了然。
“江侍郎国之肱骨，自然能还众人清白，贪墨一事，于你眼下，自无可遁形。”
这并非斗气时的怨怼之言，反而掺和了一些当真的期盼于其中。江灵均是否加官进爵与我并无干系，若能揪出两税之漏，更成大器，于我于他、都是良策。

我一时竟分不清他是恭维还是讥讽，周既明向来一张镇定的皮子，只要他想，谁也猜不透、摸不着风声。为不落其后、更是为他方才话中关窍，与其坐而论道，不如眼下便去行动——余侍郎所讲，还未同禀王爷。
二人错身而过时，一阵风吹过，不知是谁的轻哼声掉落。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