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被人知，特将轿停远些，妆饰亦素，除耳垂上两颗小圆珍珠，便只剩头上的桂花月兔发梳，这发梳呀，还是小时候摔坏过一回，又哭闹着重做的，只是许久未戴起来了。
“嗳，往左一点儿，你这正在树荫下，它来日可怎么晒太阳。”
我坐在凉亭上，两只绣鞋晃得与膝齐平，居高临下地指挥着丽奴手上的小铲，就差再抓一把甜瓜籽磕。她可不能有怨言的，明明是我想亲种，却被人叫唤了足足一个时辰的不许。不许便不许罢，谁不许我，谁便替我辛劳呗。
“这种子金贵着呢，一点儿也不能大意。”

1

【炎夏，金明池上宾客如云。拇指搭在碗沿，酱釉深腹的大碗盛满祛暑消渴的汤水，垂下双目，乌梅漂游在一片溏亮的光晕里，如缠绊行客的浮萍。热浪熊熊，船家俨若秦铸的铜人一般屹立。老而衰的卧蚕下滚落的不是泪水，是劳动者金黄的汗血】
【金黄不代表真金，但可以果腹，学会忍辱，便不再具有含羞之心】
【船停，抻了又抻袖口的堆褶，平步迈前】小娘子好啊，【抱臂倚在柱阴，扬颌】这个时节，能成活么？
【全然不复察子来报时的为难或沉郁，只引玉抛砖，觑着她的眼笑】
石榴栽得太迟，长慢了，是过不了霜降的

2
人在阴凉处，船漾着水纹掀起凉风送来，不自觉拢起削肩。这炎夏的水畔到底不似宫内，凉爽之余，竟也有寒意。但这寒意不足以于下一刻对面来人的攀谈相比，即便是掰着指头算，我攀谈过的兄弟也不超过三人。而外男——天老爷呀，这竟是头一位。
掌心滑抹，擦着扶栏边缘急急起了身，装模作样见礼，嘴角已开始暗颤打瓢。
“一年，一年还活不了吗？我等得及。”

2

一年？【闻言先笑，慢条斯理地拍走掌缝间的尘土】
石榴性耐寒暑，小娘子地选得不错，【她耳下两粒小小，晃得反光，晒得眼睛一眯】只是石榴素来难发，八月种下，娘子以为当何时出苗？何时成树？

“一年先扎根嘛。又不急着要果子。这也要挑时令？八月不行？”
船已走，举目可见云层远移，日光洋洋洒洒，晒得湖面与叶间都有点点金光。然而我的脑子里没有，满是因他三言两语生出的困惑。
“我只听说，庄稼要讲春种秋收。这果子……既然一年四季都能吃得，怎不能种得？我明明问过人的，挑个近水肥土之处，要三五八年才能长成树呢。左右我等得及，就，就让它慢慢长呀！霜降，当不会难为它罢？”
手指在袖间绞过两圈，留半句未敢脱口而出的话，就是说，我不就是熬过霜降活下来的嘛。

3

不错，小娘子倒做过功课，【猜度徒费心血，早知不当为她姓赵而看高多少，只是客套】
然而畿内之地，所及皆是黄土，某本布衣，最是明晓，【信手一指，侧身】金明池夏秋多雨，地处阴湿，石榴栽在这难保沤根，何谈过霜？
【平静陈来，如道他家事】某虽常类，尚识人间冷暖饥饱，更何况幼树比于婴孺，衣湿须人换，衣少须人暖。时时亲爱，此岂能不晓

来人说得头头是道，颇有章法，一时听得入迷，倒也忘记初时羞怯。挥挥手止下正打算再继续刨土的丽奴，往他所倚之柱去。近前方知，他看着斯文，竟也比我高出不少。目往上寻，迎其颌面。
“沤根？可离水远了要旱，离近又要沤。我本以为果子要比庄稼容易些，竟不想要类比婴孺。那这般说来，一日三餐都得要精心，或病或灾，都是难测。”
眉倒勾成下弦月，愁云昼生。虽沉吟，却不甘就此气馁，便反诘。
“那……那我若带回去家里种，给它裹腹温衣，能否可行？人也有霜时生的，譬如——噢，总归，秋冬生的也大有人在，树也类同吗？”

4

【时下，王继忠子所率亲军正与辽人鏖战，一句裹腹温衣，何其讽刺】凡民之根本，无不辛劳。人患病而知痛，树罹疾而渐衰，切入肤里，则华佗难医，【循声，不置可否】真危急时，人命自又胜过草木……
【如大宋之疾，忌武佞文，以致王继忠等相继捐躯，仍是相持不下。僖宗的流毒，他赵暨自然受得，身为公主是幸或不幸，唯天可鉴，我辈不能言】
小娘子慧解，正所谓榴子多福，宜其家室，【语顿，略带哂意】令尊见到，必然喜出望外
【愿赵官家长乐。】

“人命千金，自不是我一棵石榴树可比拟。”
承其趣言，实在红煞了面，难得强硬，声却仍旧没有姊妹的洪亮。
“你这是什么荒唐浑话！”恼怒啐他，愤愤然仍不觉够。“知痛便可医，知衰自能救，最可恨分明是恶而不自知。我，我这些石榴自不是给自己种的！”
从不曾这般与人厉声争辩，却难掩拘谨，耳更热，泪珠打转，却道不出缘由。
“卫将军护国忠毅夫人膝下无子，惟解将军承其遗风。我只是盼着，那些英勇之士，不能生前英勇，走后却孤单。若他们儿孙环绕，起码来年重九，还能有人祭。哪像你这个混小子，明明知道，却又不说，只懂对我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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