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楼
     何处是归程？
     走完这条街，就是回家的路。
     然而，在归路的尽头，可会有那么个人在等他？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为这条路上，从来只有他沈叛一人。
     可归程没人等他，这条街上却有。
     北风中的沈叛陡然止步，看着已近日暮、晚风卷荡，行人稀少却还有摊档在摆卖的街，感觉却像是在看天涯。
     在如此冷清的寂寞冬暮里，那些瑟缩着的所谓摊贩，自然不会是在等晚归顾客的光临，而只是在等他的到来。
     他想：不管是因何而等待，这些等着要要他命的人们，总还是在尽一场等待吧？
     这岂非也是种等待？
    他唇角一撇，扯露一抹刻骨的冷笑。
    他知道，只要他再前行十八步，这条并不长的路，就会变成大多数人的一条绝路。
    但只是大多数人的，而不是他沈叛的。

    雪意烈。
    灰色的长空隐约飘起了絮絮白白的雪花，似要妆点这一场黑世里的纯白。
    他停步、握刀，抬眼扫过卖松花糕的老头、摆着布匹摊的毛头青年、煮着茶叶蛋的朴实汉子、捞起面正要下锅的单衣壮汉，和一对坐在门口缝衣服的老妇少女，甚至还有一个正在对天吟哦的书生。
    可他都只看了一眼，然后他的眼光就停在了面摊上唯一的一个顾客身上。
    那人竹笠遮面，难见容颜，一身宽大黄袍罩着风中偶现的伶仃身子，正就着只鸡腿，在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他吃得如此专心，仿佛碗里盛的根本不是碗面，而是皇宫大内的御膳；他更是把那只饱满多肉的鸡腿，都吃出了感情来，只在微末的点点夕光里，看得见他一缕落发旁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
    沈叛笑了。
    第一眼看去，他就觉得：他可真是个爱极了吃鸡腿的人。而第二眼之后，他又感觉，这个男装打扮的文弱食客，似乎是个女子。
    因为他闻到了香味。
    暗香。
    不是鸡腿的香，更不是面和松花糕的香，而是种近似傲雪寒梅的香。
    这是只有少女身上才会有的独特味道…
    可惜不管男子女子，总不也跟这条街上的人一样，是为那件东西而来的？
    所以他根本无所谓，然而也不知怎的，还是忍不住多看了那吃面的食客几眼。
    他心中暗叹，反手拍拍肩上包袱，然后迈步。
    如果十八步之后真如他所料，会出现一个针对他的杀局，那他也只有走完这十八步，看这杀局究竟杀不杀得了他。


插楼……

    他走了十八步。
    不多不少，正好十八步。
    杀机骤起。
    卖松花糕的老头突然仰头打了个喷嚏，叫道：“卖糕的！”
    这一瞬间，摊档摆物四散掀飞，适才还是摊档小贩、住户闲人的老头、青年、朴实汉子、单衣壮汉、老妇、少女、书生，同时对他发起了惨烈的攻击。
    这一刻，至少有一百七十四枚淬毒暗器、两把鸳鸯刀、一柄铁头锤、四只绣花针、一本古旧经书、五只拳头、八条腿，甚至还有一颗苍老的白头，向沈叛攻来！
    来的自然是江湖顶尖的杀手组织：九流七杀。
    他们号称九流，其实比一流还要一流，在他们手下，不知已收了多少豪杰好汉的性命。
    腥风扑面，杀气寒冽。
    天际酝酿已久的雪意，似乎被这场凄厉的狙杀所引发，瞬间降下鹅毛大雪，直铺街心。
    飞雪连天，中见刀光。
    一道白的耀目的刀光，蓦地自战阵飙起。
    此刀似从天上来，惊变了灰黯的长空。
    面摊上的食客忽然嘻嘻一笑，停箸罢袖手，也不见何动作，已然消失在摊外茫茫风雪之中。


    刀光一现，暗器尽破，刀锤书针断片激扬。
    血飞溅。
    雪地刹那红透。
    一颗白发苍苍的断头，在雪地上滚了好远，沿途洒下一条触目的血痕。余下的青年、朴实汉子、单衣壮汉、老妇、少女、书生，皆是以手捂胸，兀自站立，满脸不可置信。
    那颗头一路滚，还一路嘶吼着：“…咫尺天涯…”
    沈叛的人已不知何时，站在了街角的飞檐之上，手中刀垂落，看着森寒锋刃上滑落的血珠，冷道：“九流七杀，也不过如此。”
    他话方说完，六个捂胸怔立的杀手，同时倒地，瞬时为疯降的大雪所淹没。
    沈叛收刀回鞘，透过重重雪幕，望向已空无一人的面摊，叹道：“你摸够了没？”猛然转身，一刀斫出！
    手刀！
    刀还在鞘，饮血热未冷，他却用手发出了这一刀。
    当时，他刀术尚未大成，“手刀”的威力，自然在真刀之下。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不拔刀，而用“手刀”。
    或许，只是因为来不及吧…
    为他手刀气劲所破的雪幕里，竟诡魅般的多了个戴笠黄袍，在疾动的寒风里扯露窈窕腰身的人，一只手已神不知鬼不觉的伸到了包袱的节扣之上！
    那人“咦”的一声呼叱，清脆的凝冰冻雪，乍见手刀来袭，不甘心的抽回手，宽大黄袍一摆，便以一个大衣难掩的动人姿式，如飞絮般随风一荡，飘退三尺。足尖却在屋瓦上轻轻一点，如尽了个浅尝辄止的亲吻，动魄惊心的一拧腰身，再度飞身抓住了沈叛肩上的包袱。
    这乍退乍进，端的是了无痕迹、飘然写意，单是这一手轻身功夫，已足列江湖三甲之地。
    而这个轻功好的出神入化的人，自然就是刚才就着鸡腿吃面的食客。
    他伸手一抓，为风雪涨满的广袖里，吐露了一截纤柔白嫩的手腕，还有一段绯色的衣袖。
    小腕、绯袖。
    这一点欲言又止的绯色，衬着细白的小腕，在这风雪齐动的寒意里，无由的添了抹动人心扉的艳色。


    沈叛微怔，一个失神，肩上包袱几被他一手扯下。
    他只有拔刀。
    面对如此诡魅莫测的身手，除了拔刀，他已想不出任何办法。
    他没想到，在“九流七杀”之后，竟还会有这么个对手。
    江湖上几时又出现了个轻功如此高明的高手的？
    他已来不及细想，虽然对手的女子身份已呼之欲出，但包袱里的东西是绝不容有失的，所以他只能拔刀！
    刀破鞘，风雪狂卷，刀光突起，灿亮如一个残酷的自尽，残忍的剁向那截动人心扉的绯腕。
    黄衣食客一缩手，回手压低笠沿，脆声笑道：“嘻嘻，你拔刀了，你总算拔刀了。”
    听着对方的话，沈叛竟有了种再下不去手的感觉。
    他冷冷盯着竹笠深垂，宽袍大袖，灵动身姿尽在风中显露的对手，漠然道：“加上他们，今天我已杀了十一人，我不想你成为第十二个。”
    可惜他的话还未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完全是说了句废话。
    没有一点用的废话。
    那人只“嘻嘻”笑了声，仿佛“嘻嘻”就是爱笑的他的招牌。一笑过后，他就又匪夷所思的到了沈叛身后，绯腕一展，素手就又搭上了包袱。
    他似是非要扯下他的包袱，才像完成件非功伟业的快意和安心。
    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沈叛冷漠的瞳中甚至还来不及抹去他适才立身对面痕迹，你说他有多快？
    快的无疑让人绝望。
    但沈叛只觉荒谬：----夺来夺去、前扑后继，为的却都只是他肩上的那个包袱。
    “噗”的一声，包袱的结扣一松，已给黄衣人拉脱一尺，他喜极而笑，满是得手后的得意和张扬。
    看来，他不仅是个爱极了吃鸡腿的人，还是个很爱笑的人。
    无论何时，都笑得恣意和明朗，一如这一场欲雪未雪后的雪下。
    沈叛这样想着，蓦转身，左手及时抢过包袱，回手一扯，右手一刀再发！
    残锋映雪，和着微末的夕光，绞碎满天雪花。
    欢呼得手的黄衣人尚来不及飘退，仰首便发出一声惊呼。
    刀光，又见刀光！
    “刷”的一声，刀光没顶，竹笠居中而裂，垂落了一袭如瀑长发，却在兀自激旋的碎雪竹沫里，露出了张清水芙蓉般的脸来。


    沈叛刀一颤，愕色更上一层：“你…你饿了？你不是刚吃过吗？”
    这个答案显然给了生性冷漠而今却不知为何而柔情的他一个大大的打击。
    饿了…
    女人岂非如此？
    只要她不想做一件事了，她自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比如现在不想打下去就是因为饿了。
    一般来说，面对这样的理由，男人是没有一点法子的，比如现在的沈叛。
    “哼！”她鼻间清脆的吐了个调子，“饿了有什么稀奇，你没饿过么？我刚才又没吃饱！”
    沈叛的眼珠子几乎掉到了刀口上，喃喃：“饿…谁没饿过？原来饿也是可以做不打的理由的…”
    她睨他一眼，心中窃喜：“这个传说里心狠刀绝的沈叛，果然也跟自己的师弟们一般，是个呆瓜。”口中却轻蔑的道，“你也别得意，本姑娘要是想取你性命，可是易如反掌，要不是我饿了，你拦得住我？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说着便从袖里掏了个钱袋扔在桌上。
    “砰”的一响，钱袋口一张，滚了几锭银子出来。
    她笑嘻嘻的一杨柳眉，“你的钱袋子都被我拿来了，我刚才要是在你腰上来下狠的，你焉有命在？还不谢我不杀之恩？”
    沈叛不由自主的摸摸腰间，笑了。
    平日里他很少笑，但今天，他却已笑了不下三次。
    “敢情是碰到妙手门的高手了，难怪轻功如此了得。”
    “哼哼，算你有眼！”
    他笑着：“那么，多谢姑娘不杀之恩了，不过那个包袱干系重大，姑娘还是交给在下的好。”
    “我凭什么给你，”她像个小孩子护住心爱玩具般一捂包袱，“我一路跟来，就是想瞧瞧这个包袱里头，究竟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一大帮子人要生要死的从你手上夺。嘻嘻，‘咫尺天涯，叛尽天下’的沈叛，也有载在本姑娘手上的一天。嘻嘻，哈哈…”
    看她的样子，几乎比一只刚一气下了八只蛋的小母鸡还得意。
    沈叛笑笑：“这包袱里可没什么好东西，我一路从陕西回来，至少已碰到了二十三场狙杀。”他看看街上的七个死人，收刀回鞘，“我原本以为，你是跟‘九流七杀’一道来的，没想到…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给沈某一个面子，在下感激不尽。”
    “哼，九流七杀算什么，我要吃面，他还不是老老实实的给我下。”
    “是是是，姑娘手段高明，我见识过了，佩服的五体投地呢。”
    听此一赞，她心花怒放，这才觉得他倒倒是个会说话的人。
    沈叛察颜观色，忙乘机问：“那包袱是不是能还给我？”
    “这样啊？”她细眉微蹙，忽而拍手道，“我要吃东西！”
    “什么？”
    “我说…我要吃东西。我饿了，你做饭我吃，我就给你个面子，还你包袱，怎样？”
    “这…这里不是有面么？姑娘随便下一碗就是了。你正好还有半只鸡腿没吃完呢，烤烤还能吃。”不知怎的，他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看着仪态天然，无邪流露的她道。
    她玉颊却一红，蓦地上起火来：“我…我会做还要你做么。你…你这个混蛋、臭西瓜、笨猪…你，气死我了！”
    他仿似被抽了一巴掌的原地呆了一阵，自言自语：“连吃的都不会做，也敢出来混江湖……”
    她一跺足，又要发作，沈叛却放了刀，苦笑转身，便去摊子上下了碗面，还顺道将她未吃完的鸡腿串在筷子上，就着水锅下的炭火，烤了起来。


    “哎，你怎么不吃？”心满意足的解决掉鸡腿和半碗面，她在抬手抹汗的空儿，瞧见了正负手看雪的他，不由发问。
    “我不饿。”沈叛回身取了刀，面色漠然，道：“饭也做了，姑娘也该把东西还给我了吧？”
    “哎哎哎，你瞧瞧你这张臭脸，又不是不会笑，干嘛老板着呀？”她摇头叹息，颇为不满他的脸色，谆谆教诲，“人活着，能笑笑，岂不很好？你看我，多快乐呀。”
    他只有无奈摇头：“我笑起来丑，所以干脆不笑。我已耽搁了很长时间了，姑娘把东西给我，我也该走了。”
    她气得一拍筷子，脸儿都涨红起来，跟他小腕下的一截绯色，遥相呼应，美的不可方物。
    “我堂堂妙手门第一弟子樱空樱大小姐，会贪你个破包袱么？”她哼的一声，用尽力气把桌上包袱掼向沈叛，顺道用一道俏丽的杀死人的眼光，狠狠刺了他一记，“给你给你，你不是赶着回家过年么，快走！哼…”
    这时北风一劲，不大的面摊力猛地涌进一阵雪花。沈叛失神的接过包袱，心底却在喃喃：“樱空、樱空，原来，你叫樱空…”
    他苦笑一揖：“多谢了。不过樱姑娘既已沾过这包袱，少不了会多出无谓的麻烦，若有用得着我的，请尽管到神兵山庄找我。雪大风寒，江湖路远，姑娘多保重，后会有期。”
    他以一个决绝的转身，斩断了心里前所未有的不舍，步入夜色已临的雪幕里。
    “嘻嘻…神兵山庄！”樱空微笑着，看着已没尽沈叛背影的风雪，雀跃地一挥粉拳，“这个江湖，可是越来越好玩了呢！”
    她快乐的吃完面，一个飘舞，人也没入了亮了一世的纯白中。
    这一场天涯初雪里，她的一袭偶露绯色的黄衫，却是如此爽利和明朗，欲言了漫天风雪里她和他的，今生初见…


于是，我现在很嫉妒这文。于是，我想你定不能给我写出这样的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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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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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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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不要这样，我会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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