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一碟碟佳肴呈上的时候，提筷的手，微微颤抖。即便嘴上有千百万个理由开脱，但当真吃下第一口木签肉串的时候，还是心慌——好似真的再咀嚼撕咬咩咩的软肉。
然而这丝心慌并不持久，实在只能怪尚食手艺太好，蘸着佐料的肉串入口那瞬，心事皆随着口腔中温热的热油悉数化了。
“诶，真好吃啊！你们尝这个！”
爹爹与敬娘娘并不在侧，尽是我们小辈的欢乐场，便更不顾许多礼数，起身高声招呼着各处姊妹兄弟。

【群玉殿的飘来的阵阵气味，令我灵台发昏。】
【觥筹交错，列筵进觞。埋头畅饮的、乐不可支的比比。我仍以为我寻错了门路，竟投入这般“阿鼻地狱”——小霜的生辰宴怎可能以“羊”为材呢？复以袖遮住口鼻，试图折返。却陡然听一声朗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人群传来。】
“诶，真好吃啊！你们尝这个！”
【我怎会听错呢——“好吃”？】
【旋即不可置信地将袖从唇前拂下】：赵饮霜？【目光随即捉到了执筷贪欢的今日寿星。喔，原我今日并没有走错，此处的确是群玉殿，这全羊宴，的确是小霜的生辰宴。】

席未开前，我总是忐忑得紧，吊着一颗心不时往外瞧，迎来了姊妹与兄弟，亦有娘子与女官。然而，始终没有她。我想她是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
直到觥筹交错间凌冽一声，才教我怔然抬眸，瞳孔遽缩。
“咩咩——”
并未留意她方才到底是如何唤我，手中木签尚悬，来不及放，心中实已大动，唇瓣颤着，半晌启口，声如蚊蚋，亦不知她是否听得清。
“你还记得我…”
应是听得清了，因四下忽然静默。

【席间列坐的张张面孔诧然，却无一不识。她怔滞了半刻，业已对上我怒意滔天的眼神。环俟周遭，多有人停筷逗趣。我实不该在此刻动怒，可雷霆席卷，岂堪忍受？】
：看来是我来的不凑巧，平白搅了寿星的宴席，惹坏了宾客兴致不说，反倒折我的寿。
【手中的锦盒亦抠出些甲痕，连连呼吸试图让心绪平静——可大口汲入鼻尖的，反是令人作呕的羊肉味。立时蹙眉扭头】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该记得今日。

四面目光环来，冷汗涔涔，背已湿透。今日是敬娘娘请下爹爹旨意特设之宴，因此我仍顾忌着不可下敬娘娘的面子——尤其这是我头一回开口央她，若这宴轻易散了，该是真对不住这些她的好。
“咩咩，你莫这样说……”
见她扭头，忙将手中签撂下，侧身三两步上前，伸手扯着她衣袖，妄图将这场风波悄然压下。
“你，你先来坐，我晚些同你解释可好？大家都看着我们呐。”

：解释？
【亦捕捉到那些欲探我同霜将如何这场宴上出乖露丑的眼神，几次三番压下胸中怒火。却终拂袖轻甩开她的手以彰距离。】：——不必。
：寿星的寿宴，自然遂了寿星的愿，我又有什么资格在此置喙？快莫要说这些，饶我多活上几年，不要尽早成了这“盘中餐”才是。
：生辰吉乐，【继而“砰”一声响，将手中久攥的锦盒随意一掷，复眄她】：昌元公主。
【锦盒中躺着一枚霜花玉佩，连月来刻刀在指尖留下的伤痕尽在此刻钻心。遂嗤笑离行】

她分明只轻巧一挥，我手上却像落了千斤重，再抬不起来伸去挽回。喉眼无声噎下，原地愣怔，直到“砰”一声巨响，惊得整个人都随之颤抖，指尖攥在掌心，眸骤阖复张，眼睁睁看她远走。
“咩咩——”
我看着她从视线中消失，猛然醒神似的，拂去不知是谁刚搭上来腕子的手，一跺脚跟着追了出去。

因反应得迟，一路追寻来便有些气喘，然好不容易窥见转角一抹身影，自不敢停，呼哧呼哧地再提裙而上，扬声高唤，音已带着哭腔。
“咩咩！你别走嘛！”
即便只见裙角，我也断定是她。实在跑不动，又觉胃中一阵翻涌，抬袖遮在面中，仍不甘心就此作罢。泪潸然而下，唇也苍白，蹙眉阖目仍朝着转角处低喊。
“我肚子跑得好痛，咩咩——没有人救我，你救救我好不好…”

【紧握的拳收拢又展开，原本疾奔的步伐被嘤嘤的哭喊绊住，两条腿似灌了铅，恶狠狠地以拳重锤腿侧，紧皱的眉心拧作绞绳——业已转身回头。】
【三两步走回她身侧，伸手从她胳膊下将她串起。】
：吃这么多羊肉，又跑这么急，你要不要命？大好的寿宴跑出来做什么，触自己的眉头。
【自然，我气的狠了，可她又哭又喘的模样也的确叫我揪心。望向群玉殿门，低叹一声】：回去吧。

眸虽紧闭，仍竖着耳朵听见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尔当臂下一暖，甜声在侧时，便不管不顾地跳起身紧紧拥住来人——我知道，我的咩咩终于回来了。
疼是真，但未必全真。拧在地上不肯松动，先是连连摇头，后才抽抽噎噎地缓缓开口。
“我不回去，除非你答应我，再也不会不要我了！”
是真的数不清有多少日未见她，以至于眼下惊觉她用的香都好似与往日不同了。又或许从未不同，只是我太久未与她相见，才感到令人害怕的陌生。喉间又哽，下颚垫在人肩窝，半咬着唇温吞道。
“我没有吃羊肉，我那串，是猪肉串，抹上一点点羊油罢了。”

【一句话听得一头雾水，拧眉摇首，反诘道】：我何时不要你了？
：原记着你是今日的生辰，左右也没等来个消息，还想着今年你大约是不想过了，这一趟特特进宫来贺你生辰吉乐，你反倒好，不光瞒着我，还大办特办全羊宴。【嗔怪是真的，步子却也未再挪动了，任她香软的小腮垫在肩头——嗯，应当是小霜重了，现下能拖住我了。】
：是不是羊肉还有什么所谓？

“怎么没有！”
见她语气不再恼了，才起身反挽着她，头仍实实搭着，佯作不适的姿态，半推半牵，小心翼翼将她往群玉殿引，生怕她一转身再跑不见人。
“自你出阁，就再没回来看我了。她们都说，你现在是沈家的人，宫外天地也广阔，定是将我忘了。咩咩阿姊，”本停下的抽噎，提及此处又续起来。“我们说好是一辈子姊妹的，你不能忘了我！不然，不然我年年生辰都要吃羊肉！”

【浓重的羊肉味钻入鼻尖，脚步便堪堪停在群玉殿外，这才发觉，竟被小霜一路牵引着回了此处。我业已晓得她如此煞费苦心究竟缘何，气也散了些，双手托起她的脸颊，】：傻霜霜，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把你忘记呢？为了你的生辰礼，我十根指头的指纹都快摩没了！
【便有侍人启门邀引，现下又心软，只得哄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快些进去吧，今日是你的寿宴，全羊宴便全羊宴吧，我饶了你了——但我不进去，你知道的，我不能吃羊肉。【又怕她多想，忙添道】：我不走，我去玉京等你，等你吃饱了，把身上的羊肉味儿洗洗干净，我才好好听你解释。

嘴上虽凶狠，眼神却仍飘忽得很，生怕她不受我这般威胁。又幸而，她仍是年前的模样，未曾全然变成别人家的咩咩。被她托起软腮，很是配合地鼓起气来，等着她再以指戳。
“不许只在我生辰来，要时时来看我才对。”
因鼓着腮，话亦含混不清，临别前又匆匆将她十指细细看过，眉心紧蹙，心疼地捧起来轻轻一啄，才依依不舍往里去走。
“那我让娇奴丽奴一起去陪你，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自不能抛诸众人不顾，方踏回殿中，余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