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岗寨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山寨,而是一家店名。这是一家夜宵店,小小地坐落在西昌城文汇北路,和闹市上其他纷繁的小店一般,并无出众之处,但于我而言却记忆颇深。
我妈妈在他们那一辈儿排行老大。她有一个妹排老三,倘若在别的家庭里该称其为小姨,但我们家族嫌“姨”字太难听,于是称为“娘”,又要与母亲相区分,就在“娘”前冠一名。我的这位姨名字中有云,咱这一辈儿的人便喊她“云娘”。
云娘经常带我们几个小辈的去瓦岗寨吃夜宵。
但凡遇上了年节或是大事了,家族里几家人须聚到一起吃个饭,云娘便会问我们几个小辈想不想去瓦岗寨吃夜宵,得到的答复自然是乐意非常,然后云娘就嘱咐我们晚饭少吃,留着肚子去瓦岗寨。于是晚饭我们几个只象征性地吃一点,饭后以散步为由,溜达出去,踏上了去瓦岗寨小店的路。
每每此刻,就正是心旷神怡的时候了。我们不会直奔瓦岗寨小店,而是先街上绕一大圈:一是不能辱没了“散步”之由头,二是怕一会儿不能吃得尽兴,必须要以加大运动量的形式将方才在屋里吃进肚里那丁点儿晚饭消化掉。此时我们几个便会谈天说地,话题也天马行空,有名堂的没名堂的都说,小时候皮,我们几个小辈甚至讨论过百年之后,我们挂了,在天堂看着自己的儿孙,猜他们会不会也来吃瓦岗寨。咱家去瓦岗寨吃夜宵的人也每次都不同,但有四位是不会变的:云娘、我、我妹妹(舅舅的女儿)、我弟弟(云娘的儿子),说白了就是我妈那一辈的子女每次必到,领队的云娘也每次必到。而其余的人就不一定了,都是三大姑四大舅的,这次陪我们出来了,下次不一定有影儿。
等绕了一大圈,终于到瓦岗寨落座了,我们便更加欢喜了。开始点菜了,这里的米酒是我们每次都必点的角儿。一路闹过来,脚也软了口也干了,唯独兴致却未减,此时端上来几大土碗米酒,我们几个便迫不及待地一人捧起一碗,先大大地咕咚几口,感受着那抿抿甜的清酒沁进心里,把渴解了,再放下喝剩的大半碗,继续一路上未了的话题又扯开来,谈至高兴处,又不时的端起碗来嘬上一小口。这情形,无论是夏天吹着电扇,还是冬天围着火炉,都让人惬意至极。
不一会儿,夜宵便陆续来了,通常是烧烤:有脆生生的牛筋,松软的饵块,劲道的面皮,干香的鸭掌,温润的鱼肚……夜宵上桌后便是我们几个最为放开的时候,什么斯文礼节,统统丢一边去,一个个撸起袖子大快朵颐,一个个都吃得油光满面。回回吃到酣畅之处,云娘总会对我们几个说,要好好学习,学好了到这里来尽情地吃,她请客。有段时间,云娘正在考公招,我正还在读高中,那阵有一次我们去吃瓦岗寨,云娘就捧着一本书一直在看,遇到了一道数学题闹不清,来问我,我很快就给解开了,云娘便对着我弟说:“你看哥哥好厉害。”弟弟当时还小似乎不明白“厉害”二字何解,于是顺嘴回了一句:“我打得赢他!”接着我们都笑了。
后来我便上了大学,能回家的日子是少之又少。走出山城,外面的世界满目琳琅,只是在纷繁间,我亦会不时想起西昌瓦岗寨的米酒,还有云娘和弟弟妹妹们。寒暑假回到了故里,总忘不了央求云娘带我们去瓦岗寨撮一顿,忘不了土碗里那一抹淡淡的清甜和晚霞边那一抹我们才懂的爽朗。喝了米酒我们总说醉了,然后不好好说话,啥事都喜欢反着说,以至于后来万事都要像对对联一般说出个相对的东西。譬如吃“火锅”我们偏要说吃“水铲”,因为火对水,锅对铲;点“蚊香”我们偏要说点“蝇臭”;骑的“摩托”我们也要把它说成“掐穿”(因为四川话“摸脱”)……非常之没有名堂,却也非常之欢乐!
其实米酒一点不醉人,且不说寻常的米酒都几乎不可能把人醉倒,而瓦岗寨这样的世俗小店的米酒一喝就知道掺了水的。但也正是这种兑水的山寨货,却承载了我们小小的情怀。在外地从读书到工作,我也不止一次吃过米酒,这后来吃到的,说实话都更纯更香更正宗,但却单单少了瓦岗寨的那一抹淡淡清甜的回味,也少了云娘在我们耳旁一遍遍“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的嘱咐。所以每每在他乡吃米酒,旁人问我这酒咋样,我都无一例外地回答“好吃”,而从来不说“好酒”——没有情怀的酒水,又怎能品出佳酿的味道呢?即便是琼浆虽能满足喉舌之欢,亦能搅晕头颅里的脑瓜仁儿,却总也没法醉到心里,因为心知心品的,唯有情怀。
俗话说,要成大事的人志在四方,不要恋家。我的父亲非常以之为然,他还告诉我,烧烤是垃圾食品,要少吃。这话我也非常以之为然,但每每去了西昌,我总会撺掇云娘带我们去瓦岗寨,去痛饮米酒,去海吃烧烤。诚然,父亲教我的东西我受用至今,他的教诲似航标一般,指引着我人生的道路。而云娘赐予我的,仿佛就是路上偶尔出现的一座亭。亭中那小小的情怀,是父亲所不大知的——我亦相信,在父亲的那条路上,同样有着属于他的亭,是我所不大知的。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路上都有自己的亭,填满了自己的小九九,于我而言,我感激云娘,让我的亭如明灯一般点缀着我的路,我的心。常言道,大恩不言谢,因为我们会将答谢付诸行动,这样的大恩无疑有父母在内。而我也猛然发现,情怀中陪伴的点滴也竟无从言谢,就似这人生路上的亭,偶尔出现在你跟前,叫你的生活为之一闪,溅出点点火花让你爽朗一笑。嘿嘿!下次我再走进了我的亭,我一定会说:
云娘,这回去瓦岗寨喝米酒,我多要一份烤鱼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