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婕妤-冯宜绿
永宁殿
说起恬才人,宓婕妤仿佛总是如鲠在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大约是从事关东西两宫的流言里混杂了两句恬才人的无稽之谈开始,那个总是挂着无害表情的恬才人就变得有些古怪:起初只是像闹别扭一样说一些怪话,好像是想引人注意一般,后来就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更淡出了大家的视线。
宓婕妤是同恬才人有故的,不仅是因为她二人并称大小冯氏、不仅是因为宫里的楚氏同恬才人要好,更不仅是因为当初还是冯宝林的恬才人来求她指路——
起初,冯宜绿是很喜欢冯以菱的。
若她再晚生个一千年,她就会知道,原来冯宜绿和冯以菱,在未来可以有同一个写法——这意味着她们是那么的相似,却又那么的不同。
宓婕妤无数次想过,倘若自己能早一些跳脱出恩宠的桎梏、能早一点看清权利和宠爱远不及真心朋友来得难得,会不会早一些发现小冯氏的不妥呢?那时候,她正忙于宫务、抄经念佛,疏忽过恬才人一阵,以至于等到她发现恬才人的异样时,后者已经心病难医,连带着身子都出了问题,甚至开始吃上了药。
延平三年的八月,忙罢庶务的宓婕妤打兰林殿出来,就闻到随风而来的一阵浅淡桂花香——是留春馆。宓婕妤认得这个香气,她甚至记得去岁这个时候,她好像还在为“情投意合”难过、吃醋,甚至唬小冯氏说害怕“以后都进不来了”。但因着仁淑皇后的溘然长逝,宓婕妤如今的心态已经不似以往的纠结、别扭,甚至在想起恬才人时便会直接到人住处去走走。
然而,这回她踏上留春馆的门槛,并没有看到笑着迎接她的恬才人,而且闻到的也不再是馥郁醉人的桂香。——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苦涩的药香,她没由来地想起了年前在未央宫里的那阵味道,也是这样浓、这样的死气沉沉。当日她并没有见到恬才人,甚至之后打发人去过几次留春馆,都不曾要到恬才人的首肯。宓婕妤本以为来日方长,只要精诚所至,总能等到金石为开——
可是她等来的是恬才人的死讯。
红袖告诉她,恬才人去得很安详,是在梦里走的,去之前还很有兴致地叫春松替她挽发、上妆、更衣,走得很漂亮。
后来,九哥知道了恬才人郁郁而终的事情,大悲,追了小冯氏为容华,谥号为敦。
再后来,宓婕妤去了留春馆的灵堂,将去岁她送给自己的二十个福字带来,把它们叠成元宝,再投进火盆中烧掉。她看过恬才人的遗容,确实一如既往的漂亮,而她默默将手心里捂着的一块铜板放进人嘴里喊着:我希望你来世,能十全十美,不要再难过了。
再再后来,她寻着机会召来了春松,问她:敦容华去前,可曾有说过什么话?春松回忆说:容华娘子过身前,说过要奴将给陈美人的扇面送给她,还要跟她说,楚宝林是很好的人,要和她做好朋友……
宓婕妤含笑听着,说:好,楚宝林确实是很好的丫头。
春松这会儿已经带了些许哭腔,她说:娘子还说,小珠的扇子,我做不好了,你也帮我送给她……还要奴带句话,跟楚娘子说她不是故意不做的,要楚娘字莫要恼娘子才好。
宓婕妤微有一滞,点点头:没关系的,楚宝林会明白她的苦衷。说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心中所想: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春松这会儿已经哭出了声:娘子还说过,“我是真怕皇爷会生气,他发火的样子真吓人”……
宓婕妤便苦笑了一声:她说的没错。然后很自然地追问:还有吗?
春松抽噎了几下,回话:娘子在想皇爷会不会看她,会不会哭,会不会难过……还有,别人会不会眼红嫉妒呢?说这话的时候,她抬眼望了一下宓婕妤。
宓婕妤则浑身一震,良久,才僵着笑叹出一口长气:是我对不住她。
春松则噙着泪花,艰难地说:娘子说了,徐娘娘……同她说过,要镇静自若、礼待众人……可是,可是娘子她,她好辛苦!奴总是想说不必这样的,真的不必的……皇爷喜欢您,是您的福气……
听到此处,宓婕妤的眉心便隆起一座浅川,她在心底咀嚼了一下这话,面上也是哀愁,惟剩语气和顺:是的,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本事。
春松这时才蓦然抬首,还挂着两行清泪不可思议地看着宓婕妤,久久无语。而宓婕妤则有些怅然地红了眼眶:……还有吗,好春松?
春松摇了摇头:没有了,娘子,恬娘子没有提过您。
宓婕妤哑然失笑:她果然很介意,所以才到死了都不肯提及我。有几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滚落,冯宜绿眨眨眼睛,扭过头去抹走了它们:哈哈,年纪大了,眼睛进沙子都不行啦……她摆摆手,哑着嗓音问:那春松……你今后想怎么过呢?是守着留春馆,还是出宫去?
春松并没有回答她,而宓婕妤也并没有逼迫她、或者给她选择,只是承诺:若你有需要,衍庆宫总是会欢迎你的。
及待春松走后,宓婕妤缓缓站起身来,挥退了一众宫仆,独自从永宁殿走到了怀绿苑。路上,她生出两分闲情去看四周,分明都是熟悉的路、青绿的树,一切都和昨日一样——但她好像透过树影婆娑间,看到昔日的冯宝林正提着好吃的走向怀绿苑,她好像看到了冯才人拿着礼物很高兴地走来,她好像看到了恬才人的宫人来送给她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