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时节，天地绵白柔软，教人疑心口鼻间氤氲的雾气攀附了松枝玉阑，结上一层浅浅的霜色。寒意也仅是轻轻地缭绕着，挥之不散。】
【庭下一池冻鲤已教此冬折服，饵屑洒落，也只顾散漫地飘游。聚散锦簇的时节已过，我赏不到鲤潮，却仍秉了十足的耐性，直至了无温度的寒阳高升，六姑娘才姗姗从院廊边行过。】
九羔，【我将最后一把鱼食洒尽，招呼她来。】秋揖道你有事寻我。

【五六个字翻覆写了好几遭，字节散乱，根骨错杂，至于肥瘦浓淡越发不容深究了。凌乱者所谓何哉呢？我对着周九遗的字，徒劳做个从者，神魂远在其后，连缀行也逐来只有半解。】
【秋揖却很会错听我的话——尽管它本就错乱，无章。何谓我有话欲讲呢？将眼望着周九遗，先未张口，业已率先泄气，竟叹小雪日的大雪未能堆门。否则甚好，门窗既闭，言语也不消递传。】
我要去出征，要随军。【温热的兽毛织成裘，埋在脖颈间，吐纳我的呼吸。我盯着周九遗冷峻的面容，半撇不撇的嘴角，再次郑重。】息侯哥哥，我要去随军！听到了吗！

【九为极数，周氏列族人丁熹减，谱遍早夭、义养，才数到一个六姑娘。父亲心比天高为子女们悉拟的九辈字终不虞出来个九郎君九姑娘，只零落剩一个九遗与九羔，一孤踔、一散漫。】
【款款的目光常如鲤池，蕴满破碎与摇曳的水光，值此晴雪，更要遮上一层朦胧隐约的雾气，往下呢？我再也看不清了。】
出征？随军？【风款款是一本较经义尚难懂的书，好在此生也不必会此考校。我只管将她的话听进、咀嚼，再抛回，好教她明白为兄长者的不愉。我慢慢地拍拍手，欲尽残留掌上的鱼食遗屑，却始终有不净之意萦绕不去。】
你怎么会这样想？
【此刻我倒未想及乃兄于垂拱殿上振声斥纲常不序、牝鸡悖乱云云，只是常常费解、往往费解。好似我在她面前总是问得许多，却从来没闹明白过什么。】

【隆冬的日头尽管烈烈，挥洒不出半点热度，冷情，淡漠，用丝缕的眼神看顾世人。抑或是层叠的云，山巅的馀雪遮盖住它的灼热么。池下游鱼全失其踪，这满园的枯水有什麽好看——周九遗尽管有双冷清的眼，许也不需藏物其中。】
是，随军，到关外去。【疆场的词骚我颂来很多，由亡父而引，由己身而发，却尽数教周九遗的垂视逼仄殆尽。】我不晓得，我坐不安稳，我见着雪落想起身，看见雀旋想起身，息侯哥哥。你能安坐吗。
【屋中尚奉有一柄短刀，未及开刃，鞘很生辉，嵌了一湾凝碧的玉石，或者要遣它往硝烟里去饮血。而周九遗的心意又何如，毕竟比之金错刀——珍重出离几分？】

【自徐州游学四野，我伴沈唯青行经许多山水，逢见太多雪落与雀旋。京中的风致确不比天下万象珍奇，唯独熙攘的人心尚堪赏玩。可风款款呢，她是那样杂糅了静谧与飞光的女子，鹤林庵掩埋了一柄侠客剑在雪中，是剑从来易折，于是它隽永地、在彻寒中观照世间。】
款款，你是南地的女儿，更无人教你要饮北地风雪，这样的脾性，竟也不知是随了谁。
【汴京今岁没有春天。北疆的战报携一场不解冻的冬霜降临此地，我非青帝，自也无法。】
你要随的哪个军，去往哪关，如何报国——只有一死么？
【水澜已平，有栖鸦振翮自池上过，落下一枚灰羽，却掀不起新浪。我凝望良久，指予她看。】那便随我去罢。

无人教我的东西实在太多，可是万物皆有灵犀，天下凡几，无所不可学。
【南地诸多风致与汴梁相差太远，便作皮相如眉如面，也不能长浸於汴梁的厉风。遑论一身潦草杂章的筋骨。而至周九遗呢，他分明亦是南人，北国冰封四野，他何必要临此催出一树寒英。】
哥哥，总不能是自你遗来。【谑笑半参，奉出袖中物，一截未尝点睛的木雕。】鹤林的庵里不曾牧羊，凌空虚化的形象总归有失神韵。哥哥，这样的一尊，可以做赠礼么。
【却不及互为相覆，聆却后话，长有结语。】能或不能，今天都要送给周九遗，充作同行的贿礼！

【人为天地性灵所锺，固有其天材禀赋，她自有金实玉华般独秀的情性。我不作折剑与销化金铁的熔炉，或也无意雕琢其上纹理，她却袖出一尊木羊，錾出的棱角未及打研，我接来时，不免为之抵磨。】
羔子从来温驯，可其中有习于跋山之品类，也自有犄角。
【未答能与不能，却是实在收下了、将拢起的眉舒展开去，笑着呵一声。】
没个规矩，【与她自非同氏，可兄妹之名实却远过世间虚有血胤。】
终归也算半个哥哥，可不好也这样怠慢沈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