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察将近，宫墙内外揭帖四散。我司给事中张陵乃是两朝老臣，向以嫉恶如仇称，不过半个月，连发《揭贪臣疏》，《言路不正疏》，《舍生报国疏》，直指光禄寺虚报账目的贪墨案。少卿是今年方从地方迁来，从未见识过这种架势，登时慌神，到内阁去哭诉了一番又一番。又找到的门上，望我“约束一二”，被我饱灌了一肚子茶水好言打发了。
我和张陵在户部共事已逾二十载，无需言语，亦有默契。事未行，势先造，由表及里，徐徐图之。光禄寺不过第一步而已。
陈雪未消，新雪已至。四九城里的雪粒子不可用落字，得用打字，乘风打在脸上，刺骨地疼。俯首踏进车厢，又记起一事，转头吩咐竹枝：“我记得三哥儿今当值，你去吏部瞧瞧他下值没，叫他不必骑马，就陪我坐车回去。”

晚来天欲雪，阴云遮掩，寒风低啸，堂中火炉渐熄已近下值时辰，案上卷宗还余半卷，君安欲添碳，摆手阻过。
“李伯言早前传了信来，约我下值后去他府里吃烤全羊，那小子不知使的什么神通，竟从关山运了两只活羊来，今日咱们可都有口福了。”
君安一壁将炉火盖上，一壁劝道。
“马上京察了，郎君还是省些精力吧，那烤全羊虽好，吃完李公子焉能放你回来？定是要继续推牌九的，近来夜夜都陪他闹至后半夜，耽搁了京察可不是小事。”
将手中卷宗一盒，搁笔架上示意君安递披风。
“囫囵再陪他闹几日吧，年关下有的忙了。”
推门时见已下起雪，雪粒子裹挟着寒风迎面拍在脸上，啐了一口唤君安撑伞，方走了两步便遇上竹枝，听完一席话转头吩咐君安。
“那你去李伯言府上告诉他一声，就说羊得给我留着，要活的，再找人将我的马牵回去。”
紧走几步至宫门外，远远看见伯父的车，加快步伐至跟前轻松一跳上了马车，解下披风抖了抖落雪，这才向他问安。
“伯父今日怎么想起来让我一道回去了，莫不是得了什么好东西，要先给我。”

长子一向守礼，倒不比这膝下长大的侄儿爱玩爱闹。顺着这话起了一点轻微的笑意。“怎么，如今见你，还得备上炭敬。这官儿还没升，威风倒见长。”
倒灌而入的冷风被厚重裘幕隔绝在外，珐琅盆里的银碳烧得比剥作响。待他好端端地坐下，青车辚辚前行。
起了个话头。
“京察近了，正值多事之秋，你且少在外面取乐，多把心思花在差事上。”

“伯父惯会打趣我，如今有了小的，伯父就不疼我了，以前有好东西可都是紧着我先挑的，现在都排不到敏行咯。”
佯装失落的长叹一声，端坐软垫上，伸手去烤火，伯父这马车颇为宽敞，两个人并不显拥挤，可离的也不算远，将他神色都收进眼底，还如往常般和蔼，胆子便也大了起来。
“伯父放心吧，吏部的差事我是半点也不敢耽搁，京察的事有二位侍郎和尚书，分到我手里的不过是一些文书校对，还有地方官员政绩考评。”
“不过近来确是多事之情，揭贴四散，流言不断，敏行也是第一次经手京察事宜，有不懂的还是要来请教伯父的。”

做伯父的恍然大悟。手中炭钳扬起，带着几粒冒红的火星子，在侄儿眼前头轻轻一晃。“明白了。小的有一顿周岁宴，也不能短了你的，等你下月生日，也与你置办上糖儿果儿的，兴个抓周。”
敛了笑意，慢慢拨动银炭，听他接下来的正经话。“你这文选司的司官，这时节正握着那些着青着绿的命脉。可不能只将他们归入“不过”。七品，放在部里只是个听差跑腿的主事，放在县里，却是掌着一地庶政的父母官。”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你自登科便在吏部观政，部内的职事，自然是能办好的。我是想说，部院里颇有些人才，若圉在朝廷里，一辈子也就是个说不上话的主事，倘若放出去，反倒能展开拳脚，一抒襟抱。”
国朝立国不过三代，但中枢争斗不止，地方积弊亦深。若想成事，得从细小处缓缓筹措。前头这话我与枳儿也说过，但文选司，鹤君才是正经执事，倒要郑重地委托与他。
“我在部里待这许多年头，见了太多耽于出身的青服绿袍，有些人是想出去的，苦于没有门路。还有些人想不通京中没有他们的出路，把自己误在了里头，也是可惜。前一段朝野都在议论的永州丈田，就是放到地方上的段奉吾措画的，成效斐然，众所周知。以他为例，我倒想趁这个时机，把些耽在这里的干才放出去几个。”
拍拍文选司郎中的膝头。
“鹤君，任门不出依章画圈的庸官。你既在文选司任上，就得有清平吏治的抱负。我这些话，只是我的意思，你听便听了，该怎么行，你自己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