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读书时，头总埋得低低的。手总指挥着目光的移动而慢慢摩挲过书页，就是这样，让密密麻麻的文字着实的，一行一行的，一个一个的从指尖流淌。她逐一的指着读，就像个初学认字的笨拙的孩子。
“妈，你这样看太慢了不是吗？”
“我对你的外祖母说过一摸一样的话呢——你还小啊。”
时至今日，我才懂得这是何等虔诚与诗意的一种读法啊。沿着轻掩着卷起的书角，嗅着氤氲着散开的墨香，用肌肤的温度去触碰那在底色纯粹的白和方块字的黝黑之上的故事，去抚摸那些纯粹而美好的书的故事。
就像母亲所认为的那样，文字是有生命的，不同的有着不同的质感，蕴藏着不同的感情。她说不应当只学着看一本书，更应当试着去指读一本书。要把速度放到最慢，用触觉，用心去读一本书。把自己当做一个盲人，失掉了色彩轻浮的体验，只能用触碰去感知书的纹路，故事的生命。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她念故事也是极富感情的。孩堤时代，夏夜里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听母亲念书了。
死气沉沉的方块字，经母亲的口里念出，于年幼的不识字的我，才被赋予了生动的形态和确切的意义，才有了节奏有了韵味，才会真真切切的现出画面来。
纤弱的声带被故事的起伏牵引着随着律动。柔柔的嗓音，时而快时而慢，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有时随着笑意轻巧的扬起，有时隐隐啜泣的到没了声调。停顿全随着性子，不比那些朗诵者附了技巧的轻重缓急。
绝不是忸怩做作的情思泛滥，那是从心底里喷薄而出的真实体验。那是怎样多情的嗓音啊，把文字虚化成了可有可无的外壳。就算你不懂语言，但只要听到声调音韵，看到她的表情，你就能明了故事的或圆满，或凄美，或幸福，或神伤，你就能知晓书里描摹的初绽的日头还是跃动着爬上树梢的月影，是带露的草末还是抖擞着细长枝条的杨柳。
但是每每我神往的称赞母亲的故事读的动人时，她总会轻轻的摇摇头：
“不啊，远没有你的外祖母说的绘声绘色呢。”
原来母亲的童年，也是在她的母亲的故事声中长大的啊。她和故事中璀璨的银河想必是老相识了，难怪七夕的鹊桥相会，牛郎和织女的神话她讲得是那样的神思飞扬。
夏夜时分，在星空下回荡着多少个母亲给孩子念书的嗓音啊。你知不知道所有的母亲都把那些书中的故事念得声情并茂呢？她们以一个书的老朋友的身份，以一个故事的热爱者的身份，以一个女儿的身份，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念给自己的童年，念给童年的孩子听，念给同一片闪烁的星辰听，用着与自己的母亲类似的音调节奏，就是这样，那些书的故事，一代代的，亘古不变的在夏夜的星空下再版又再版。
我仍是伏在外祖母留下的镌着青花的老书案上，像它从前的拥有者那样埋着头。我记录下了母亲们与书的故事与书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