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省少闲月，女史们低垂着头进进出出，将六局之中繁复的案牍堆满了并不宽敞的矮几。自案牍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凑出一日清闲，与这位初为人妻的新妇同坐玉衡雅间之中。探颈去望铜釜中仍风平浪静、水波不兴的红汤，搁下了准备下肉片的象牙箸。转拾小银匙，先尝一碗冰乳酥慰劳咕咕抗议的肠胃。
：“你这新婚燕尔的，不陪驸马，怎么想起要同我吃火锅了？”

早些便听闻宫外海底捞盛名在外，多以铜锅作为器具，与宫中大不相同，出降前曾与无思约好日后要相伴来尝，今日应邀，赴约而至。
面前的铜锅滚着麻辣汤底，四方的紫檀木食桌上摆满了生食，抬手轻抿冰乳酪，闻言笑道
：原先约好的，本想着日后出宫寻你，倒没曾想我比你还快一步，姐妹与火锅哪有驸马重要？

这时节其实不该吃冰。但——守着烧得正旺的小炉和一锅沸腾的红汤，贪凉也不应被苛责吧。
从前也说过许多待我成婚她定要出宫寻我这样的闺中闲话，元将军与我本已在议婚却因辽地的战火而耽搁了下来。随公主西征归来不久，到是她先做了新嫁娘。虽未曾见过她的驸马，但知是沈家的郎君，官也做得好，况且有玉娘子把关，断不会委屈了她。
见锅中红汤已沸腾，拾筷将肉片、鲜虾、鱼丸等拨入锅中。
：“还说呢，我一回来你便嫁人了，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你成婚后过得好不好？驸马对你好不好呀？”

我也曾在宫中饮过相似的奶酪，可总归觉得外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故而吃得十分起劲儿，一边听着锅内红汤咕嘟，半碗便见了底。
：其实我也十分诧异。
放下勺子，我不禁垂眸笑道，想起与沈初相处时的情景，继续说道
：他说他很早的时候见过我，所以在得知被赐婚的是我后好像还挺开心，可我却没有一点印象。

：“宫里逢年节多会宴请臣工，到夏时你们也常陪官家巡幸金明池，他见过你也不奇怪”
眼疾手快地抄起筷子截住了切得薄薄的飘起来的羊肉片，娴熟地一控汤汁，转落入她面前的小碟中。
：“你们呀，这就叫——天赐良缘，命中注定！”
在我尚未认识元将军的时候，就与小周司药说过，如果要与自己完全不喜欢的男子相守一辈子，那我情愿老死在尚食局。虽然起初还担心她的这桩婚事定然是玉娘子一手安排的，怕她所嫁非心爱之人，但如今观她面色，又听此前缘，可见这位沈驸马定然是很珍爱这颗帝国的明珠。远山舒展，心满意足地咬下一口鱼丸。
：“我听闻能做御史，是要很能言善辩的。真是这样的吗？”

前有琼林设宴，后有各式的宫宴，我也曾想过是否如她所说那般，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与他擦肩而过，可思来想去，终也不能从脑海中搜寻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只当是一段奇特的缘分。
：每每见他，我都能想起之前的荔枝冰，他与沈娘娘倒是有那么几分相似。
我对她说的命中注定虽不敢苟同，心里却依旧隐隐期盼着，待岁月变迁，真能与他白头偕老。
：能言善辩我暂时倒是没看出来，但我想，御史台的人多半应是逻辑分明且十分老谋深算才是，可他…似乎比较正直。
我不知该以什么字眼去形容自己的新婚驸马，便只好用了一个较为稳妥的词来概括。

听到荔枝冰三字，捏着小漏勺正在红海中乐此不疲捕捞散落四方的肉片的手一顿。颇为无奈地向她抱怨。
：“自我做了司宫令，小沈娘子要零食愈发肆无忌惮了。”
搬着软凳向她凑得更近了些，以手掩唇，低声耳语道。
：“我时常怀疑，小沈姑姑是一只小猪托生的。她还养了一只叫如意的小猪，你知道吗？”
正直是很好的君子品格，但太正直——咬着玉箸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心上人。行伍之间，刀光剑影，不耍嘴皮子功夫亦无暇顾及风花雪月这我都明白，可未免也太正直耿介了些，想等一句好听的话怕是要盼到青丝成雪。
：“正直诚然是很好的，但他该不会整日都不苟言笑吧？”

提及小沈娘子，我总能想起那日荔枝宴对她的喜爱，有时甚至还十分羡慕，至于羡慕什么，我也不知，或许是她的乐观，亦或者是她对子嗣的宽容。
玉箸夹着一片红油肉片往嘴里送，一边听她说着小沈娘子，一边端起一旁的水来，正欲咽下，只听她落在我耳边的后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顺道连着呛了好几口。
：咳咳…她养小猪一事我知晓，可为何她是只小猪托生的？
连忙用手遮挡，一双眸子满是好奇，细细想来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若是有…特别能吃算不算？
：我与他相处的时间不长，就我目前来看，至少至今为止并未不苟言笑，想来应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吧。

：“慢点慢点”
听她连连呛咳，连忙轻拍其背替她顺气，又体贴地递上一方素帕。她的反应之大实在让我非常震惊，面上浮现出诧异之色，昭贵仪是小猪这件事难道不该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吗？哦也对，毕竟她常在蕊珠殿，并不常往昆玉殿走动，也算情有可原。
待她喘匀了气，又小心地将一切汤汤水水挪开之后，才慢慢地向她解释。
：“我悄悄给你说哦，昭贵仪的小名就是叫珠珠的呀”
：“再一个，你知道她有多能吃么？单是这个月，许尚食已经来抱怨了好几回昆玉的零食超量了！”

尤记得我初见小沈娘子的时候，她着一身富贵，窈窕纤细的身形游走在宴席之上，姣好的面容挂着得体的笑容，就连与我说着悄悄话的时候都是那么赏心悦目，我曾以为她与旁的娘娘无异，却不曾想有朝一日我也要喊她一声姑姑，而我也不曾想，无思口中的小沈娘子，竟还是个爱吃的娘娘。
：看来你可没少替她打掩护？
一双笑眸染了几分笑意，顺了气，便又恢复成了原来那波澜不惊的模样。
：我从前是羡慕她的子嗣的，至少不必受裹脚之苦。

在铜锅烹出的渺渺白雾中回忆起与小沈姑姑的初见，那时小沈娘子也是称的上一句很端庄得体的。只是后来原形毕露，在与她一同争抢过最后一盏荔枝冰，分享过很多隐秘的话本子之后，实在再难将她与娴雅这样的词语联系起来。
：“那是自然。我替她放的水可以填满整个白龙沂。”
再度提到裹足的事，虽已过去了很多年，心中仍咯噔一下。
：“如今你已在宫外开府，宝妃娘子也不像往日那样管束你了吧”

许是因为姐姐与小沈娘子交好，以至于我总听她提起，可真当我见她时又觉得与听见的全然不同，我本以为是姐姐对她有所偏见，可今日一闻，心中顿时便开始动摇了起来。
：我本以为她还是个娴熟的女子才是。
闻言一愣，垂眸低笑不语，若是小沈娘子真如我口中那般，怕是姐姐和无思便不会这样说了。慢吞吞地将碗中的食物吃完，神色微闪，抬眸依旧是那副温润的模样。
：我已经许久未曾回去看过她了，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小沈娘子的英雄事迹，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应当庆幸雅阁中的笑语不会传进昆玉殿的琼楼之中，不然怕是又要被诈走许多新鲜的话本子。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思乡之情古今原是相同，可挣开了樊笼的娇雀畅行在辽阔的天际时，也会思念昔日那座美丽的金丝笼吗？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吃穿用度上定然是不会有短缺的，但她大概也很想你吧”

铜锅中的咕嘟声飘香十里，却飘不进那座红墙高瓦，我不知此时的她正在做什么，是否有真的想我，我只知在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我怀念曾经那个唤我盼娣的孙娘子。
：我成婚后回门时曾去见过她，她瘦了，神色虽一如往昔，我却看出了一丝沧桑，美人迟暮，我想她也不能避免。
笑道，后沉吟片刻，缓声开口
：所以无思，我能托你一件事吗？时常替我去陪陪她，告诉她，其实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