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来曾经悄悄去过那里。
天下经历了多年战火,终于又在灰烬中艰难地重生了。许昌的街面渐渐出现了帝都应有的繁华。城门森然,宫阙林立。人们憔悴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尽管如此,在她心目中,有些东西已如坠落的瓷器,再也无法粘合。
一个女子在黄昏中踽踽独行。
女子身着黑衣,背影望上去婀娜多姿,一张脸却是平凡之极,只是十分苍白,恰似未着墨的宣纸。
她来到了北山下。那里有一座墓园。
墓园里很安静。石人石马分列甬道两旁。墓顶有一株柏树,郁郁葱葱,苍劲挺拔,正如长眠在这里的那个人,刚直、坚毅。清风徐徐,揉来了山间的松涛烟岚,也揉来了不远处清潩河的潺潺流声。此地由朝廷修葺,显得尊贵、肃穆又不失大方。
黑衣女子长跪于地,再拜不起。她看着墓碑上的铭文,低眉敛容,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一辆篷车停在路旁,车中走下一位中年妇人,淡妆素服,不掩姝容。她凝神望着石碑,低声念道:“汉故司徒王公允……”
女子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她欷歔道,满是哀凉,“司徒大人……”
妇人眸光微动,“你是貂蝉?”
女子平淡无奇的脸突然像一朵充满了水分的花,旁若无人地绽放开来。“不好看了,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
妇人没有说话。
貂蝉又抿了抿唇,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红颜一春树,流光一投梭。她怎能忘却,当年司徒府中,他的大义深恩。又怎能忘怀,夜深人静,牡丹亭畔,荼蘼架前,那悲辛的一叹。
“妾见大人终日为国事忧心,又不敢问。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
“谁想汉家天下却在你之手中!”
引入画阁,叱出妇妾,允伏身便拜。堂皇之人竟舍弃尊严,月下拜一乐女。
她自认是轻贱之身,受不得那尊贵的一拜,大人话一出口,她便答应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王允虽将她视如己出,如今,正是用兵之际,她只能做他的兵,亦做他手中搏一胜败的棋子,有去无回。
“人们都说我一颦一笑,便勾了董贼的魂。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只不过戳穿了两个男人的本性,让他们自相残杀……此生唯一对不起的,是司徒。”
“……董贼方死,西凉诸兵汹汹而至。那一天,长安陷落,四路贼军一拥而入。吕布左冲右突,抵挡不住,引数百骑往青琐门外,呼喊道:‘势急矣!请司徒上马,同出关去,别图良策。’司徒拒绝了。他说:‘若蒙社稷之灵,上安国家,吾之愿也。如其不获,则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临难苟免,吾不忍也。努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
她哽咽了一下,眼中已有波光:
“……李、郭二贼纵兵掳掠,直逼内廷。天子不得已上宣平楼止乱。二贼口口声声要见司徒!……漫天是熊熊的大火,城下的刀兵寒光荧荧。我看见司徒站在宣平楼上厉斥逆贼,然后纵身跳了下去。我想呼叫,可喉咙像被割断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貂蝉轻轻闭上了眼睛,忽地,那眼泪就成串滚落下来。
她滞重如山的悲伤啊,就这样在流水般匆促的日子里,无声地沉入岁月的河底。渐渐,她记不起他当年的面容,却常常在莫名的时刻,想起画阁中,那庄重的一拜。
从此,世上再无国色天香的貂蝉。
妇人幽幽叹了口气。
“‘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王司徒是一位真正光明坦荡的烈士。可惜,他虽有除乱臣于朝堂、缓危局于一时之壮举,却乏挽狂澜于倾倒、救黎民于水火之伟略。长安大乱时,死了多少人啊……甚至包括——先父。”
先父!难道她竟是……貂蝉失声问:“蔡小姐吗?”显然妇人亦多年不曾听到这个称呼,半晌,点点头。
貂蝉不由得退了一步。
蔡琰系名士蔡邕之女,博学多才,妙于音律。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董卓被诛,蔡邕以附逆罪被王允下狱,士大夫多救之而不能得,终死于狱。兴平年间,孤苦无依的蔡琰被胡骑所获,献于匈奴左贤王,居胡中十二年,生二子。直到蔡邕好友曹操平定中原,遣使用金璧将故人之女赎回,嫁与董祀。蔡琰虽得以归汉,却又不得不与亲子分离,肝肠寸断,遂作《悲愤诗》。
貂蝉痴痴地望着蔡琰。那些惨伤毁灭,她都藏到哪儿去了?眉如远山,眼如寒泉,举手投足间淡定、雍容,怎么看都看不出破绽。
又过了好一会儿,蔡琰悠悠开口:“先父出仕,原非本意。董卓待之,亦颇敬重。先父怀其私遇,自知大节有亏,乞受肉刑,继成汉史。可是王司徒没有给他机会。”
貂蝉慌忙拭去眼泪,想说什么,蔡琰淡淡道:“我并没有怪他。”
因为他从来都是如此——刚棱磊落,嫉恶如仇。在那个世风衰微的黑暗时期,像他那样深明大义的士大夫已经不多。他在刀锋上行走,终其一生,殒身不恤。
夜色四合,松风轻轻吹着。月华如练,墓园如积水空明。
蔡琰清澈的声音在风中传得很远:“你知道吗,王司徒坎坷的一生中,还有一件事也值得提及:董卓迁都长安时,王司徒特意把兰台、石室两处所藏的图书和档案全部收集整理,用箱子运往长安。后来,他又收集了本朝应当施用的旧事,一律上奏珍藏。先父生前遗下四千余卷书,流离涂炭,更无存留。我能背下来的,也只有四百余篇。王司徒此举,实为天下之幸。”
墓园里更静了。
素衣妇人走了。风中遗留下车轮吱呀远去的声音。
黑衣女子走了。月光映衬出她被岁月摧残的容颜。
一滴眼泪抛飞了出去,随风飘了住,住了飘,最终,落在墓碑的那个“允”字上。
允,许也。
早在少时,他便以身许国了。
戊子夏,晚香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