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在厚雪堆檐时明灭，岑寂的夜里悠然呵出一口白气，仍可觉凛冬难抵的风雪。）
（迫人的寒意行至穆燕府的厨房，招得一两句「好冷啊」的喟叹，我将手脚往炉前更探了一寸，看着炉火架上滚着白烟的沸汤将一个个滚圆的饺子渐次由锅底翻起，此刻暖融融的厨房竟在悄声之间为我们御过今岁最冷的一日。）
（意欢、长欢小姐俩支着雪腮，在等候饺子出锅的间隙里，从厨房半支开的窗牖里，去窥残片似的雪影。）
长欢——（我唤她，让她回过神来。）过来，我看看你的牙。
（两个女儿贪嘴，都正值换牙的年纪，三五天不挂心，就嚷嚷着牙疼。）
前头日子叫嬷嬷看着你，少吃点糖，免得掉牙时候难受。你这怎么又是一个牙窟窿，祭灶王爷的时候偷吃灶糖了？

@周渡玉

阴冷天气已经很久了，一朵雪花在暮色里飘落，似在预示明日又是个降雪天。细雪无声地坠，透过稍抬的窗牗，隐约可见庭中的霜枝。雪落在梅枝上，几乎要压折了她的腰，可她仍旧保持姿态，已经好几天了，也不见她断。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梅花有傲骨。
屋内火炉劈啪作响，为我的遐思伴奏。不知是雪湮了我的心神，还是火噬了我的魂，直到额娘唤我，我才晕沉沉地醒了。
“额娘……”
最近换了几颗牙，自觉无心说话，无力吃饭，连调皮劲儿都使不出来。今日要吃饺子，也是半高兴半惆怅。此刻乖的不像话，一摇一摆地到额娘身边，实则舌头一直在舔着嘴里的黑窟窿，半疼半痒，想着要怎么跟额娘撒娇。
“我没偷吃，它自己就掉的，可疼可疼了。这颗也在晃。啊——”
凉风进嘴，让我打了个寒颤，手坚强地指了指晃了的牙。

（小女对于母亲的威严天然有一股逆反的劲儿，故而她说没偷吃，我自是不信的。两个丫头个顶个地窜个子，换牙，解去一身因为两个女儿皮实而生的负累，反而庆幸两个女儿不曾至顽劣的年纪，词严令色之下尚能明白道理。）
（冷僵的小手探入我掌心，渡了一丝寒意，我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瞧瞧。
（借着萤星烛火去瞧她后槽牙的窟窿，许是太暗，只看着全是黑蛀牙掉了的洞——心口气便更是不打一处来，可眸色才要抬出严霜披雪的冷，又叫她杵着面前的可怜模样招惹怜惜，于是唤起了温煦的母性，伸手揉了揉她脑袋顶的发旋。）
要换门牙了——（长欢、意欢因为年岁无几的差距，换牙的功夫也在前脚后脚的时间里，往后有两个说话漏风的奶团子跟在屁股后面，想来也很温馨。）上门牙呀，要丢到床底下去，这样上门牙才会长得好。

好像是到了换牙季，不知掉了多少颗牙齿，每回不是在吃东西的时候掉，就是在说话的时候掉。听闻有孩子的牙是被自己咬掉的，还伤了唇；还有传闻把掉了牙吞进去的孩子，结果拿不出来，就一命呜呼了。尽管我自诩胆大，听到这些传言，还是连着做了噩梦，最后求证额娘才打消了顾虑。但此后我谨小慎微，时刻在意牙齿的长势。
“我都留下了！喏，在这！”
要说换了的牙，一颗颗都是我的过往啊！据说不同的牙齿有不同的去处，而我还留下了许多颗牙。我拿出怀里揣着的荷包，炫耀似的和额娘说话。
“那我还能吃饺子嘛？”
我忍不住望着那边的锅。饺子的香味已经传出来了，真担心它破皮，那会少掉许多料的。

（我以极其郑重的目投向她捧来的荷包，免叫小女觉得丝毫来自我的见怪不怪——小孩子总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来分辨父母给予的重视与爱意，我与兄长幼年时将这一条真理学得熟稔于心，于是不给她洞观我细微表情的机会。）
好啦，你要记着哪颗是上牙，哪颗是下牙——
（那荷包里慵懒懒地躺着几颗牙，它们大多从根上黄黑了一片，一眼可见是因何坏根。拢起她的小小荷包和小小的掌心，拍了拍她的肩。）
也要记着教训，牙疼不是闹着玩的。
（饺子在锅中翻着肚，一个个急不可待地昭示着自己从里而外的成熟。舀了一瓢冷水沿锅边浇下，沸汤滚了滚，偃息了气势，白烟也一并睡进了柴火灶里。）
当然可以吃饺子啦，就是你门牙在晃，等会儿要是磕掉了，可不要跟额涅哭哦——

荷包里的牙齿丑得很，每次掉下来的时候，我总不愿相信这是自己的牙齿。可我还是珍惜地把它们放在了一起。这么多牙，时间一长，我自然分不清。听到额涅这么说，我还是严肃地点头应下。
“ 嗯……好。”
将荷包收起来，舔着晃动的门牙，回想掉牙一刻，感觉牙疼得更厉害了。苦着一张脸，惆怅地看着锅里的饺子，已经有一种诀别的感触了。我摸了摸门牙，像下了大决心，郑重地说出了我的决定。
“那我就用好的牙齿吃，绝对不用门牙！”
毕竟吃饺子的时候掉牙，也太倒胃口了吧！肚子饿得咕咕叫，瞧着锅盖大开，饺子的香气瞬间盈满厨房，我迫不及待地拉着额涅的手晃了晃。
“是不是可以吃了？”

（锅中白汤再滚时，饺子也已足够熟透，这样简单粗实的庖馔本可假手于人，却因贪眷烟火暖意，叫腑脏馋虫勾着亲为。）
（烛光火光映照下，小女的眸子里有星星点点的光，似夤夜幽萤，不灭不晦。我不忍心掐灭，故而觉得偶尔纵容她一些，也未尝不可。于是揽她入怀，渡她一些来自于母亲的温度，好过围炉候锅，只暖近处。）
傻孩子，早掉晚掉，早晚要掉。一直晃，你只会一直牙疼。
（个中利害关系的考量，自然是长痛不如短痛，但小女未必厘清这样的道理，只顾刻下嘴上痛快、身心爽利。于是我不想过于刻意去点悟她——为两个女儿舀了满碗热腾腾的饺子，一个个将露未露的馅仿佛都是用全身呐喊：快吃掉我。）
吃吧，小心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