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们所谓文言,纯然古文味儿的,却不是时下的一般青年所能写出来的。科举时代,读书人费了十年或二十年的苦功,专门揣摩古文的“策法”,尚且有“不通”的。现代青年们的脑子不是专装古文的了;英文、数学之类盘踞了脑子的大部分,只剩下一个小角落给国文,语体还弄不好,何况文言?中学里的国文教员如果教学生写两篇“白话化”的文言文,我们还不置可否,如果教他们正经地揣摩起古文来,我们就认为是误人子弟。因为学不好固然是贻笑大方,学好了也是作茧自缚。文章越像古文,就越不像现代的话。身为现代的人而不能说现代的话,多难受!况且在学习古文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古人运用思想的方式,于是空疏、浮夸、不合逻辑,种种古人易犯的毛病都来了。所以即使学到了三苏的地步,仍旧是得不偿失。
什么时候可以学习文言呢?我们说是进了大学之后。什么人可以学习文言呢?我们说是中国语言文学系的学生。研究中国语言史的人,对于古代语言,不能不从古书中寻找它的形式。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更不能不研究历代的文学作品。语史学家对于古文,要能分析;文学史家对于古文,要能欣赏。然而若非设身处地,做一个过来人,则所谓分析未必正确,所谓欣赏也未必到家。甲骨文的研究者没有一个不会写甲骨文的,而且多数写得很好。他们并非想要拿甲骨文来应用,只是希望写熟了,研究甲骨文的时候可以得到若干启发。语言史和文学史的研究者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你对于文言的写作是个门外汉,你并不算是了解古代的语言和文学——至少是了解得不彻底。
但是,模仿古人,真是谈何容易!严格地说起来,自古至今没有一个人成功过。拟古乃是一种违反自然的事情。自己的口语如此,而笔下偏要如彼,一个不留神,就会露出马脚来。姚鼐、曾国藩之流,总算是一心揣摩古文了,咱们如果肯在他们的文章里吹毛求疵,还可以找出若干欠古的地方。至于一般不以古文著名的文人,就更常常以今为古了。例如《三国演义》里所记载的刘备给诸葛亮的一封信:
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摧,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伦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薰沐,特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如果现代的人能写这样一封文言的信,该算是很好的了。但是,汉末的时代却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文章。“先此布达”“统希鉴原”一类的话是最近代的书信客套,不会早到宋代。至于排偶平仄,整齐到这种地步,也不会早到南北朝以前。单就词汇而论,也有许多字义不是汉代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