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已过，天愈发像嚎春的猫一样躁热难耐，心关亦上蹿下跳的，比滴到油炙锅上的水还能砰鸣。每至时序轮转的沉疴，并未因走出宸宫、释放天性而有丝毫好转，反倒更难驾驭。前日打马出府，忽不知何来骄逞，马蹄狂骎踢翻几张桌案，街心小童愣滞原地，眼看做横死冤魂，好险！今晨出府特乘车轿，然轿厢局促，憋在其中几刻便焚燎不已，况听车马喧腾，更头痛欲裂】
快点，快点，八十岁的老翁拉车都比这快一程。干甚么吃的，混作东西，难道叫我亲自去抽吗！
【此番出行欲在博古轩内游览一番，可眼下情形不许。腔子里一片狂潮激涌而上，眼前浮出烈烈沸热之火，几欲杀殉、湮灭一切目所能视、耳所能听。呼吸不免急迫地像濒死的落水者，额上已迸发出一层水汗。旃帘悄然无息地被拉开了，一个青色的锦盒呈送到眼前】
【玉像有咒似的，寄寓着某种神秘奇特的魔力。但这玉璧上，竟——瞳孔急遽睁大，不可思议，荒谬，怎么可能。扬手将那锦盒一拨，东西就咚地滚车外去了】混账、混账，你们敢拿带瑕的玉璧来糊弄我，活得不耐烦了！人呢，把人叫出来。

【在江宁任职三年有余，手下人十分得力，因而公务并不劳心费神，偶有闲暇携家小去扬州休沐，极是自在。却不想太平时日又生枝节，年初有一伙流匪兴风作浪，原是去年秋后被处决的乡绅余党，接信后回京述职几日，不想又接另一道钧旨】
【不日即将支往南地，眼看秦淮也坐不了几天的画舫，旨意下的突然，便在京城的府邸收拾行装。只因在外漂泊多年，父母跟前露面得少，回府难免有些愧怍颜色，再过不多日就逢阿玛寿诞，打算为他挑几幅古画。信步来到博古轩，这儿的黄掌柜与我是旧相识，早已备茶候了片刻，见面自是你推我让寒暄一番】
这不是老爷子寿辰快到了，专请您来给我掌掌眼
【少年时在京城与掌柜的有点交情，也好品鉴个古玩字画，不等多说他早已置下了几张名门画作，叫人看得一时入迷。忽听得门外一声脆响，不知是哪家的少爷找了上门，伙计匆匆推门来报，那老黄却依旧是端坐如钟，与他戏谑一句】
我说，你要不叫个人出去看看，不然青天白日你这买卖还做不做了
【他连忙摆手道是不妨事，心里自知他是怕耽误了这笔生意，只得站起身来，与他一同往外行】依着我，咱们还是出去瞧瞧

【震怒非但未因叫骂而弥散，反将心阍看得牢牢地，像盯紧界地的虎豹，炯目烁明、利爪锋锐威慑地跃跃。哈丰图的劝止像遣令、像啸哨、像鼙鼓，就搅个地动山摇！猛地欠身冲出车门，像一头散了狂性的饿狼。一把拽出腰间的皮鞭，不管贩卒小厮还是匠工，扬手就抽打起来】
爷花八百两银子，你给老子送这么一块破玩意儿【牙恨地疼，照着人膝头两鞭，人砰地跪倒在地伏着不起。俯下身来，一把提着那人的鞭子，迫他看着自己】瞎了狗眼，这痕瑕白送给狗都不要。你想让我拿回府去【眸中射出一道凶光，五官气狞成一团】巴巴让那些哥哥们笑话是不是！
【登时松手一掼，人像死狗一样软绵绵地坠到地上。脸上骤浮现诡秘的神色，呼哧的喘气声中像是笑、又是怒】好啊好啊，你敢让我活现眼，我让你生不能、死不得【接着又是暴风般的挞笞狂落在那人脸上、身上，抽地人满地翻滚闪躲，寻捉人时重心不稳步履踉跄着，像被歃饮后的恶兽，更是疯魔可怖】说，谁特意让你来编派我的，连你这个贱//奴也敢取笑我！不说，我打死你。
【眼前形影渐多，许多熟面孔蜂拥而来，他们口中讥弄嘲嗤，笑的是我这副模样。口中咆哮】笑吧，笑吧，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手中鞭、心中剑逐渐合二为一，冲着身边围着的一圈，不分青红皂白的条打，叫他们都作手下魂】

【本是在顶楼的包厢与掌柜对坐，沏上刚采下的信阳毛尖，意颇自如。博古轩原分两层，一楼陈列的都是寻常货色，二楼才是掌柜私藏，幼年也见过皇城根底下的顽主，端的是提笼架鸟、赏画下棋这一套，对这些门道很是精通。只可惜踏入宦场后肩上担了民生大义，才歇了没几天，又遣去广东治水】
【这般想着，同黄掌柜从二楼下来，穿过几重花厅，门口已是人声鼎沸，只道是哪家纨绔当街行凶，不被我看见便罢，落在我手里定是不能轻易甘休。门前众人已乱作一团，再看地上那人哆嗦已如秋风落叶之态，眼看又一鞭要落至他身，忙大喝一声】住手！
【只是打眼一瞧那少年很是面熟，近前一看像是斯阳的形容，不由大吃一惊，未及多思手已猛地攥住鞭梢，叫他擎在当空，心里勃然大怒】
你干什么！
【掌柜此时自然不好多言，手下人见他身系黄带，也皆是唯唯诺诺，那地下的小厮连连告饶，强抑下满腔怒气，向他一指】说说，为什么打他

【脑海僵如枯木，是心魔锁住，全无意识，只知扬鞭撕咬钳拿，留下长长鞭痕与血斑。赤色夺目，耀地眼神愈烁亮生光；哀鸿求告，激地膺内更兴奋忭跃。盘古挥斧创世，也曾于黧寂无光之境劈刺，也曾与这洪荒蒙昧叫阵，也曾创下卓然不世之功。要做、要做盘古，一遇风云便化真龙、叶公……永嘉、朱熹***……谁拦我，死】
【目眦欲裂，手中鞭笞快得像驯风，不管有无人应招，偏作穷追猛打。渐渐地，榜挞的阵点缓了下来，像败军的退鼓，一下、一下，充盈了耻辱的血泪，沾满了复仇的毒焰。倏然挥鞭受阻，厉喝炸在耳旁】
【像盘古訇然倒下。迷蒙的神智竞逐恢复，属于自己的、不属于的，尽数喧腾地塞到眼前。暴戾疯癫、喋血嗜杀，当街鞭打仆役……这是我？】
【抬眼，老师恚怒的脸映入视线。手中鞭子蓦地一松，极为惊愕与悔愧。像幼时犯错一般，嗫嚅着开口】老师——您，您怎么在这？【对于他的声声诘难，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得沉默地节节败退，连连后撤了两步】

【我也曾是布衣出身，无凭无恃，上要奉敬高堂，下要照拂幼弟，早年在大理寺抄写书稿常受达官贵胄的冷眼，种种苦辛自难言讲，一晃至今也已有十余年，忝列其位，社稷黎民两未相忘。只是北旱南涝哀鸿多，田园荒废甚凄凉，贵州有多少个大雨之夜，我便有几晚不得安眠，常忧民生之疾苦，近年来总觉体恙欠安，见此景教我气得眼前发黑，不料京城脚下也难有舒心安泰的一日】
臣才疏学浅，不敢担这声老师
【亲手将地下的小厮扶起，吩咐带下去医治。斯阳幼时我便相识，子夙慧、寄厚望，礼仪道德常常嘱托，我本是膝下无子，平时多有关怀照应，待他如同亲生，竟不想行此不仁不义之举，只让人颜面无光。转身往掌柜处看一眼，老黄是个知情解意的人，赔笑道这里十分不妨，并说店里包间早已给我备下，颔首并向斯阳道】
如此，且进去说话

【辉和做了我五年的师，是他教我君子贵仁重义，爱敬於人。他一向持身笃行，以身作则，政值大理寺，每闻登闻鼓必躬亲处置，案无疑易琐简，即令讼者称服。后又被放到黔浙等地做官，黔地荒山蛮水多穷僻、江苏豪强富族势错综，累年在外波折，风吹霜折，在他身上留下不可忽视的刻痕。排满纵横水田的垄壑、浸透险隘川水的沧桑……无不诉说着他这些年的艰辛茹苦】
【老师亦待我如亲子。我所具笔墨文用，即便是宫廷制式，他都要一一核验汰选，小儿不谙习字，控笔运势，皆一悉心执笔堪明。他不仅精心相照，亦晓我心中所好。纵我轻贱后宋的腐儒，每至讲学相关章节，总推托病祟侵体缺席，老师也只是叹息一声。而今，我发狂当街笞伤佣隶，他不肯认我了】
【蹒行趋步，随他往屋内去】

【进屋尚未开口问他缘由，下人已重将锦盒拾回，三言两语诉来衷由便匆匆退下。指腹按卝揉眉心，想父母在时家教谨严，门无犯法之男、室无再嫁之女，常年律己自持，端厚有度，不愿辉和这二字蒙尘。在外应差辗转多地受尽苦累，虽是世情艰难，却也有应对之策，全不及此时疲惫难言】
我问你，人与物，孰重孰轻？
【虽在京卝城待不了多时，但这里的掌柜好歹与我有些私交，也给几分薄面，事到如今只能花钱善了，不免将之前看中的几幅古画买下。博古轩也是京中的老牌子，历经四代藏了不少珍品，深知彼此都是识货之人，曾与我留了几件道是用时来取，招手与掌柜言语几句，他即送来一方锦匣，内里玉牌毫无纹饰，光洁非常，唯边缘缀有辟邪纳福的夔龙纹，难得有几分素雅清贵之气】
这块平安牌你且收着罢，虽不是贵重之物，却是瑞兴斋的高先生亲手所雕，君子比德于玉，仁者不毁人以自益，不危人以要名，切记，切记！
【这几番道卝德文章平日也没少在他面前提起，不知他能听进去几分，宦海浮沉皆是险恶风卝波，可保得他这一时片刻，若他一意孤行，下回不是市井而是庙堂，将来所遇实是难料难防。我已知人间遂心事十难有八卝九，当为之事都做尽，想为之事一无成，多次这般耳提面命、殷切叮咛，怕也如过眼烟云】
【室内仍是一片寂静，端坐片刻已觉坐了数个时辰，长叹一声，便站起身来，推门离去前终是没有回头】
后天我即将启程去广州，你好生休养，不必相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