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各位老师辛苦了!”
片场外围的人簇拥进来,把庆贺杀青的花束送到演员们面前。热热闹闹的,大工程,终于结束了。各做各的事,有人商量聚餐的地点,有人忙着收拾片场,有人已经离去。唯她望向船外,正好见一轮夕阳。
太阳还是一百年前的太阳,半溶进水里,像颗流淌的咸蛋黄。水波还是一百年前的水波,荡啊荡,把霞光剪成一缕一缕,一块一块,碎掉的光影间隙里,拼出一个女人的剪影。水纹渐渐微弱下来,清楚了——长而浓的眉,线条尖利的杏核眼,嘴角略微垂下来,显得很倔强——像,太像了。金念曙*「1」的女儿曾凝望她,浑浊的眼里倒映的是记忆里外祖母的面容。老人带她看谢东君的照片,一张三人的合照,听说也是那三个女战 友唯一的合照,在其中一人的婚礼上拍的,照得很草率。然而她们都没想过以后再没机会补拍一张。她走近瞧,果然没拍好,只有中间的女人在笑,这是聂尘英。她知道这那场婚礼的新娘子,会议的幕后功 臣。是她把盛大的婚礼提前,以此吸引上海的警 力,让同 志得以撤离。再将一杯酒泼到谢东君裙子上,送她离开,因此谢东君才随其他同 志登上前往嘉兴的火车。好可惜啊,她想,这人本来也可以去的。再看生卒年,原来牺 牲得也很早。有多少无名英 雄 奉 献 者?和尘土一样多。
聂尘英左边是蒋芸臣,她不认识。谢东君站在右边,一副将笑未笑的样子。原来她在看镜头后的摄影师,这才走了神。镁光灯闪过后,她会对充当摄影师的伴郎说:“钧台兄,再照一次”,然而没有下一次。婚礼的进度很快,她也要立即离开。
照片发黄又有虫蚀的痕迹,隔着博物馆的厚玻璃,她看不真切,俯身离得更近,她要演好她。模模糊糊地,百年前的谢东君也在看着她。湖面盘亘古盘旋的风吹进来,将她从遐想中唤起,低下头,微波仍旧一起一伏,女人的影子又碎开了,又清晰了,如此已往复百年。湖面浮上谢东君的脸。她坐在窗口,望着那艘画舫渐渐驶近。会议暂停,大家表面是一副游湖的闲适模样,实则绷紧了弦。她却想起聂尘英。一天的紧张议程不能分心,这是她第一次想起她。百年之后,会有人将这场婚礼和这场会议联系起来吗?百年之后,百年之后,那时是什么样子?她想得太远了,或许尘英只是在想嘉兴是什么样子。她保存了签字的钢笔,这是她个人,也是代表参会众人送给聂尘英的结婚礼物。
聂尘英错失了这次会议,谢东君却并不为她可惜,反而祝福她,祝福她们共同的未来。从前,她是忧愁、甚至反感女伴的婚姻的。多少女人因为步入婚姻而隔绝在世界之外,是被动的,有时候也是主动的,总之谁也无能为力。她害怕又厌烦,她们嘴里总离不开丈夫孩子和家务。有什么东西将她个他们隔开了。但聂尘英不一样。她似乎感受到远在天边的她的脉搏,正和自己一起跳动。如同有一道流着热泉的地脉,将她们隐秘地相连。聂尘英也在期盼,湖心的红 船。将掀起多大的波浪?
这时,去打听的同志回到船上,说刚刚的船只是寻常富商游乐,此刻已经缓缓离开。众人才放下心来。将麻将收下去,文 件重新放在桌子上。现在是最后的章 程,红 船会将诸人渡到对岸。他们将是掌舵的人啊!
是谁在啜泣,是谁先开口歌唱?一个,两个,一群人,无数个。这是茫茫大众的声音。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
她环顾四周,知 识 分 子,仁 人 志 士,学 者,战 士。男人,男人,男人。男人也会掉泪,声音纷纷颤抖着,轰隆隆,轰隆隆,一道道闷雷,春天的雷,撞击着厚厚的云墙壁,催促万物生长。长啊,长吧!
她反而是最沉静的一个。她只是发抖,胸膛并喉咙一同发烧,她心里有一座火山,又酝酿着久旱后的大雨。轰隆隆,轰隆隆,暴风雨要来了,暴风雨会来的!在一众低沉的男声中,她的声音像突破云层的闪电,格外清亮——
这是最后的斗 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 特 纳 雄 耐 尔
就一定会实现
英 特 纳 雄 耐 尔,就一定会实现!
注:
「1」金念曙,谢东君与金钧台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