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光影叠映在惨白墙面,吊灯晃过一下又一下,条条标语所蘸刷的猩红漆液,恍惚间滴下炽热的血来,肃肃是告诫音声:脱胎换骨、改恶从善。天性和本我间必须做个抉择,善吧,不要向恶意屈服,不要向肮脏投/降,他们用着仿若早已辨明是非、训导利害的谆谆口吻来问:“姓名。”
铁栅栏被敲出几声嗡鸣,遍遍催促罪人行忏跪悔,终于,他自仄角里抬了浑浊的目,眼白是昏晦内仅存亮度,灰翳央心里满斥的全是墨色,没能觅得些微的耀动星火,锁链被挣得哗哗作响,干涸的唇从中劈裂开缝,:“金钧台,还是爱新觉罗·萨堪?不,是金钧台。”
月色倾泻下,清澈的眸已幻化成耽溺在恶意内的桀桀呵斥,汉 奸 走 狗、资 本 败 类、卖 国 贼,种种罪愆被缀在名姓后,浓稠的墨落下最终索命的一笔撇捺,勾画地潦草又荒诞:“反对我们伟大的领 袖 主 席是要枪 毙的,你知不知道?”
金钧台不语,也不欲再作抗辩,早被摧磨得丧尽锐芒,只吊悬一口浊气苦熬。
尔后他在泥泞昏色中挪动了身,每块骨头都被敲碎,被击裂,苦厄穿破出皮肉,凌乱地陷落在茅堆里,曾几脊梁傲直的气节不复,累月折辱受侮,只存留稀薄的恹恹凄色,转面将影遁往漫漫沉黑,喉间却蓦地逸出笑声:“你知道秋海棠的种子多重吗?许多人曾经知道,怎么现在却想不起来,多可笑,你说枪 毙?那就枪 毙吧。”
一丛又一丛青茬头仰着稚嫩的面孔,肩臂上绑束着赤红带,手捧着奉为圭臬的弑神者辞令,甚至没能见过齐整的秋海棠叶,边边隙隙里的锦绣山河,又何曾见过血泪汨潸的亡恨,飘零摇荡的家 国。档案卷宗的页在翻飞,墨迹未干,尽头记录着干巴巴的一句:该犯同意判 决 死 刑,自愿放弃所有权 利,不再上 诉。
铁窗之下不再有人,不再有人 性,泯灭后残留的齑尘飞扬,他的赴刑路上尽是伏身待宰的羔羊,引颈待戮的群鹤,身可死,精神长存,每一步都走得难甘难驯,又走得坦然异常,双双赤红的目越过黑暗望来的视线,无悲啜,少哀泣,惟见坚毅,抑或信念所驱,无为魑魅魍魉折损而崩坍,有着负隅顽抗的定定,满腔孤勇,这行 使 公 义的判 决场景熟稔异常,镜像翻呈,是民 国十年的仲秋八月,犹若旧影重叠。
他手中楠木匣盒为红绸所填,横躺着镀银碗箸双双,又兼对镶金高脚杯在旁斜倚,成双成对,比翼合心,是他为酬珠联璧合,天作美意。这份有甚寻常烟火气的贺仪被他丢没进高垒攒砌的阿谀献媚里,进而拧开了钢笔盖帽,将名姓题签在长长见不至尾的礼单内,璞真返朴之余,又在众贺靡音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正如长安街外肃肃一片,往日繁华喧嚣不闻,见诸报端的鼎沸一波又起一波,但高阶之上只有零散的条幅标语被碾过、被践踏,人迹尽影,鸟雀湮声,灰垢毁玷白纸,墨迹斑斑晕开,风刮过,如卷卷刀刃来剜肉,信仰已在碰撞中迸出的火花熄灭,残败似束献 祭坟前青冢的百合花,浑是悲情,满载哀声。
他站在窗前燃了支烟,躲在隅角处躲清静,却无意洞悉了桩桩不虞异状,手中焰舌已亟不待地将纸卷吞噬,叩指敲了敲花窗之后模糊的影,厚重帘幔掩将一切不同寻常的静默掩遮去,他转面朝身旁蒋竑臣望去,沉了目:“你们的人?总不能是持干社的令。”
实是立 场飘忽不定,旧年在瀛浮沉少恣意,情势倒逼,让他很难在政 治漩涡内抉择朝向,正如斡旋内谁也无法独善其身,甚至他连革 命思想都变得复杂,不为纯粹,只能一再劝掩锋芒毕露,和解矛盾相抵的双方,不致同窗情谊蒙上层骤雨欲来前的翳云。
“拎清楚场面,手上残局收拾不当,搞得这么拖沓不净,又搅乱了陈云彰*「1」的喜宴,明天夺走申报首版上新婚燕尔的风采,你最好早早搜罗个好借口来糊弄,也能圆得了场。”
迈步错肩时,他刚准备开口再和人续说什么,却被声声催促着去为今日女宾摄相片、留剪影,刚碾灭指间半截余烬,身后就有枪声传袭,响彻穹廓,折断咽喉,好似贯耳,却又是遥遥不晰地被抑压在满堂喧吵里,驱赶去隐晦难勘的逼仄角落内,四处都在流血,在哭嚎,在亡逃,在奔蹿,但途经这顶水晶吊灯折射,叠映人们脸庞上的熠熠光闪,无有将界外恫吓听闻,无有将满浸血泪睹见,满堂宾客全着奢纨,扑浮香,鬓影觥筹交错,照面接耳寒暄,华尔兹的舞姿刚踏出首步,交叠的手没能松开,但朵朵血花绽溅,有着灼目的艳色,染上学生的白衫蓝裙,也抵上他的胸襟,心脏的怦动不再,满眼模糊朦胧,重影错乱,维尔瓦四季协奏冬曲渐已走至高潮,走至终结。
他们在笑,恭贺婚姻缔结,祝愿新人余生圆满。
他们在笑,奔走着欢呼着,继续批 斗下位恶魁。
倒下前,金钧台睹经山林鸟雀簇簇惊飞,东方有赤霞漫天。
今天太阳更比往常,热烈而丰盛,混沌黑夜被劈开前,这点可怜的光明最可贵。
注:
「1」陈虞峰,字云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