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斗·性格缺陷之回到延庆七年的圆明园】
（是含晖楼的风里始终夹带的蝉鸣。）
（并不鼓噪，但仍觉嗡得脑仁疼。而我在这片蝉声中醒来，我于京中几载，这片蝉声便刻在了我脑中几载。）
（随扈的八旗大多都会遣奚女杂役带上粘竿，所行之处，蝉鸣便止。父亲视这样的行径为矫揉造作，总在蝉鸣声最沸之时，点我为他侍墨——水薄水厚，墨淡墨浓，我为父亲侍墨多年，仍不得个中章法，总会先浓再淡，先枯后润。）
（至于父亲的体感，大抵泰半都是心外无物，眼中只有书中的黄金。）
（我嫌这样的父亲没趣，总要在侍墨之后用撒娇的方式找些别的奖赏作为一种变相的调剂与补偿：今日是奶团子，明日是糕饽饽，后天便要两腿一蹬上天摘月。父亲对于我与坤哥的教养，宽严相济，又有着不同的宽和不同的严。）
（于是我，在父亲给我的宽里，恣意纵情。）
（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但垂髫时分的我并不晓得，或许是较为闲适的严在过于偏溺的宽里显得并不那么的严厉，我总觉得，这合该是一种父女之间的常态，一如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家。等父亲回味过来时，我业已并不像个闺秀，在俗世教条的上下限里，活成了许多毫厘之差便剑走偏锋的模样。）
（唯一庆幸，一手筹算，运筹帷幄——来自二十年后我，回望如今。）
哎，父亲，我去给鱼儿换换水，换换食。
（我戳着竹子送给我的两尾鱼，它们便在鱼缸里与我玩捉迷藏。）
【455】

（老和尚念经有助于睡眠，一觉醒来，外面阳光格外灿烂。半眯着眼洗漱完毕，在院中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想着今日的“行程”，然后一路上无数次双手合十后【毕竟不可造次】，终于走了出来。）
（走着走着来到了小星临的住处附近，估摸着现在应该是她可以自由活动的时辰，便在花藤架下面等，稠密的绿叶衬着紫红色的花朵，怪好看的，顺手摘下一朵。过来一会儿，就见她捧着青瓷小鱼缸出来了。一骨碌起身，还差点摔了一跤，有惊无险。走近，她还为发现，注意力都在两尾鱼上。）
可以啊，鱼还活着？

（少失怙恃，是心头悬着的一把匕首，三不五时扎进一寸刃尖，引得心口一阵疼。）
（父亲予我的宠溺泰半时候都夹杂着一些我所认为的怜悯，这使我极力想要做得更好，得到他的赞赏——这样钻牛角尖的我，竟有用一辈子来治愈童年的来日。只是竹子不在这样的来日里，哪怕在当下，在延庆七年的圆明园，在这样烈烈的夏阳之下，也早已将未来二十余年尽数看个透彻了。）
（唇一翘，反诘他。）小瞧我了不是？
（垂髫总角的年轻，是鲜活的——不拘于世俗的刻薄，不囿于礼教的限制。纵然业已是「似我非我」的灵魂，仍免不了为了遮掩异样，装出一副少女心气极高的模样。是一些该死的胜负欲，尽管这个灵魂二十来岁，盛装在总角晏晏的躯壳里，也未有变过。）
这鱼儿我可是时时照拂，天天关心，生怕一个照顾不周，便翻了肚皮给我看。
（说话的间隙里，我业已重新掬捧起一缸水，两尾鱼儿得了新鲜，游得更加畅快。将指间、掌间的水掸向他——纵然刻下我业已知道来日，但没把握他是否同我一道儿，遇上了一次时空裂缝的悄然辗转，于是我轻巧地哼了一声。）
以为谁都像你似的，甩甩袖子，两袖清风当了甩手掌柜？文徽额驸——
（是试探，也是他来日的归途。）
【411】

（趁她舀水至鱼缸时，待她低头之际，将摘的小花戴在她的发间，还未来得及欣赏，她再抬头就故意吧掌心的水掸向我。未来得及躲，就这么迎面接了一脸的水，倒也不觉奇怪，她不就一直这般——调皮吗。撸了一把脸，笑道。）
时时照拂，天天关心，说得不就是我对你吗？
（话一出，立即侧身，第二波水已到，也被我及时躲开。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当心中所想的那样，口无栅栏地说了出来。）
什么师父？你要拜我为师，我也是可以考虑的。

（难得清静的日子里总是夹带着许多暑意，烦闷在心口的感觉总让我想锤他两拳才得个消遣。）
（两尾鱼快快活活地在缸里游，翕合的鱼鳃吐出几个泡泡，又遁去了水里——我顺手摘了一瓣田田的莲叶，盖在了鱼缸口，免叫当空烈阳伤及鱼儿，这一遮，也将他的视线从缸中转至我。）
你对我哪是时时照拂、天天关心？旁的不知道，我就晓得，你这张嘴啊，从来不肯落我下风。
（一些长年累月埋在岁月暗处里蘖芽的反骨悄然显出了些威力，而我竟没有任何阻拦，反而由着这样的性格缺陷将我一笔一划雕琢成一个与大家闺秀殊异的脾性——自然，也是同他无法轻声软语的。）
（但又是青梅竹马的伴，这样的反诘更像是因撒娇故意为之。）
找你当师父？有什么好处？（我抬手将直直迎面的烈阳挡住，也让他看不清我眼底。）成天找你添堵呢还是成日见你就揍啊？
（于总角情谊上来说，竺星弋实是一个称职合格的竹马，我却并不算是一个好青梅——总有些顽劣，拙笨且愚莽。我把这些归结于叩德大人对我和坤哥的「一视同仁」，于是我没有得到更精细的雕琢，但也算不得冥顽不灵的石头。卵石棱角尚需潺溪打磨，我自是不急。）
要当我师父嘛，也不是不行，你转过身去——
【417】

（看来她对自己的认识还挺清晰的，还知道会给我添堵。）
俗话说，母不嫌儿丑，所以师父也不会嫌徒弟笨拙的。
（她突然话锋一转，其中必有蹊跷。她会乖乖地愿意做我的徒弟，那便不是她了。再听她的下面的话，就已经猜出她的用意。假意点点头，没有怀疑，转过身去。微微侧头，余光已见她作势抬起的右脚，等她抬起腿，猛地回身，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脚踝，一扯间，她失了重心，扑倒了过来。池边打滑，两人双双掉入池中，水花四溅，幸亏池水不深，只到半身，只用来养锦鲤观赏而已。）
（虽然自己也落水了，还做她的肉垫，但看她也浑身湿透，发丝贴脸狼狈的样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心情反而不错。）
你懂什么叫偷袭吗？要出其不意，还叫我转过去？这么明显想要踹我，如果我还发现不了，怎么做你师父？

（一些秘辛被窥探后的窘迫悄声弥散至腮旁，成了天然粉饰的红晕。）
（未来得及措辞的话压在唇畔，便已与他连迭落入池中，半身来高的水仍可蓄在发丝间，被濡湿的发丝贴着颊侧，狼狈至极，愤懑教我冲他推了两波水，于是理所当然的，叫缸中鱼儿跑进了莲池，再寻不见踪迹——刻下哪里顾得上这许多，绣鞋陷进淤泥之中，挣扎一寸更陷一分，拔足行至池边业已耗尽气力。）
（诸多性格缺陷里，尚有一味，名叫理不直气也壮。）
就凭这个仇，你也休想当我师父，臭竹子。
（粉拳爆锤他膺前湿了一片的玄衫，用了些力道，声儿也闷，尚能听出他一丝吃痛的抽气。又恐手下不知轻重，真伤及他，三锤并坐五锤，便草草了事。便是这，也不足够消了气，冲着他腿上横踹竖踢，一抒心口邪火。这回是真踹，用了十足十的力。）
（多得是有恃无恐，却在他一再的安抚之中，消弭了火气——有人龇牙咧嘴亮爪子与獠牙，便总要再有一个人来抹平尖刺，用怀柔的方式，而不是耳提面命、三令五申，才是最合拍的青梅竹马，不必羡慕旁人。）
可少给自己贴金，平白给你长了一辈，占我便宜。（将他再度推下水，叉着腰睨他。）我鱼儿都跑了，还惹了一身泥巴——
（两手一摊，得理不饶人。）说罢，怎么赔。
【416】

（和她闹着玩儿，可她每次都当真。说要当她的师父，只是嘴上打个滚儿，我自个儿都不相信的事，她倒总是以为我想占她便宜，其实大多时间是我在讨好她，看到小锦鲤，我就想到送她解闷；看到好看紫花，就觉得戴在她头上好看。可惜啊，她从来没觉得，只觉得我在耍她。虽说是青梅竹马，但记忆中我们从未好好说过好，一直打打闹闹，也许油嘴滑舌这个印象已经刻在了她的心里，抹不掉了。）
怎么这么爱记仇，知不知道记一次仇，就多一根白头发。
（话一出，估计她又要生气了。行吧，她和我的性子就这样了，一辈子改不了了。起身拧了拧衣角，翻出了池塘。）
鱼儿跑了再捞，衣服脏了，给你买新的，多简单的事情，不要咋咋呼呼的。

（肆意的蝉鸣将这个午后的小插曲添了一抹烦躁，此刻只想叫他快快从眼前消失。）
（与竹子的「孽缘」由来已久，青梅竹马的情谊总是游走在目眦欲裂的愤懑和和颜悦色的美满之间，多一点、少一点都稍显失衡，而失衡的后果，便是他得哄，我得见好就收——人嘛，被人把路阶铺至脚下，自然要知情识趣些的。）
（譬如现下。）我爱记仇，你也不是一天两天晓得了——下回嘴上再没把门，我熬两斤苦瓜汁，准保你药到病除。
（浑说的笑话，自然做不得真，但能唬住人，便是纸做的老虎，也能威风凛凛。自然了，这威风也是他愿意低一头，成全我的。）
鱼能换，衣能买，将就和凑活怎么都能糊弄人。但睹物伤情了——
（我将鱼缸从池塘的淤泥里捞出来，它磕破了一个角，在清澜的水中淘洗干净，也深觉失去了本味，即便是原模原样的缸养原模原样的鱼儿，也知道不是原先的模样——遑论每每见之缸，思其人，总觉要气得撅过去，猛然浑身一凛，抖了抖。）
（故作一个喷嚏，打了个冷噤。）
算了，换个别样的赔吧。我听闻城南来了个摊贩专门卖西洋玩意儿，有个叫万花筒的东西，精巧绝伦得很。
（多少有点巧立名目的讨要，但知他甚深，他总回应下。即便，当下这刻，碍于男儿颜面，总是嘴硬心软——这竟是延庆七年尚还总角之时的我，便一眼窥破、并百试百灵至二十余年之后。）
【4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