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试毕，与往年不同得是，因着京察大计，查惩之人竟多达百余。故特意在会试名额上增加数十。礼部将最后一批试卷承来时，我已看的欲会周公。】
【此次科考不乏才情横溢者，亦有鸿鹄之志，远大抱负之行文。只是看多了诸如此类，后面的便乏善可陈，亦显得索然无味。】
【知书奉茶时，扫过案头倒扣的一卷闲纪，不免想起一人来。】该有一个多月了吧？
【没头没尾，问的书心二人面面相觑。恰敬事房承牌，瞅见乌努氏亦在，故起身道】去储秀宫瞧瞧。
【今夜露似不重，墙沿下有流萤点光，倒是少见。待入储秀时，却未见乌努氏在门外等候。照常说应当早有人来传过话。】
【门外丫头来问安，倒更像是为里头的人拖延功夫，折扇一合，抵着她的手臂拨向一边儿。】你主子人呢？
【也未等她回话，径直步入屋内去。】

【 黄雀风，梅熟日。】
【 业时过酉，兰室内漏壶滴答，南牖外玉蟾挂梢。偶有风来，闲卷花吹柳，满堂盈香。合该往窗底下支一美人榻，无论是要晒着月读赋，抑或枕着软观星，不解珠玑，懒沾诗文，才对得住这办大好的夜晚——】
【 若我那日午后在摛藻堂里不曾大放厥词，也不至于日夜不休地苦思冥想、左铅右椠、手不停挥！】
“去前头看好了，当今何时来？”【打从夕时得了乾清黄门唱报，我专注于润色前言，已无暇书作簪花小字。只见攥着一沓纸，誊卷迅猛如闪雷，笔走如龙蛇。仍分出一丝神魂来，催了又催。】
“京和，这最后一卷，你再不写完，我真就背不下来了！”
【 万岁纶音玉诏，金口开旨要看话本，自然由不得我打马虎过去。打从那日之后，我便何时何地都担着愁。若要我看话本好说，一目十行，书百八十阅后观感，非难事也。而如今却要我以一月为期，拟一出话本来，好献与当今。偏我又无那吞凤之才，又难寻章摘句，每每试纸，竟日不下一字——这三十个日月里，可不难么！】
“主儿！近亥了，若再不梳洗，真就迟了——”
【 闻言又惊，笔下顿挫留墨，污了半角，却已经无人来裁，只笼统压于纸镇之下。毕竟何人敢耽圣驾？且今日为表更文之决心，效仿太白当饮，意图于诗仙赐光，赏来半点文墨。只可惜，两壶梨酿下肚，一篇文章也无。】
【 仪仗停磕，叫水换洗已然不及，只更了件薰浆过的寝衣，堪堪弄妆。在皇舆临至玉在山兮前一刻，仍不停地漱香茶而去酒气。直到那帝声响起，才拢罢外衫，亟亟迎了上去。】
“恕妾来迟——”【 元宝手叠作福，再偎至圣人跟前去，扶鬟垂笑，十分识时务地卖了个稀奇地乖。】“一路风大，您受累。”
“不若陛下先更衣松快些？妾这会子仍热着炉子呢，饮茶吃酒都使得。”
【 我仍抱着最后的希望，希望他贵人事忙，不记得了！】

【本欲瞧一眼，能有何等大事，竟让我亲寻她，而非她在外侯我。却在入屋一刻，与她正对个照面。虽眼见着前头的人端个礼数周全，但也难掩方才有一瞬的匆忙之色。但见她此刻卖乖又殷切的上前来，抬手将她方才匆忙穿好的衣领，拉平道】有酒？
【微一探，鼻息在她脖颈一侧寻着蛛丝马迹，但哪怕有茶香亦难掩酒烈，故一语点破她的小聪明。】想来白日里就没少贪杯，朕得记你一笔。
【说罢，才由得小婢女来引，更衣落座，便瞧着案上似有墨迹干涸。戏称一句】用功呢？
【待来人承了佳酿佐食，指尖一摩，拈盏小酌。】既是有酒又有茶，有墨亦有花，那怎么着……应该是附庸风雅，得有佳作罢？
【酒，清冽，浓香。勾的人心内有别样的肖想。乏味的文章看久了，看得清心寡欲，连性质都寡淡了许多，以酒回暖，也顺道提一提精神。】上次说的话本，朕今日来验收。

【 好吧，我早该明了的。无事不登三宝殿，白娘子诚不欺我！】
【 元想借着入里头更衣，顺理成章地将其领闺内，哪知这茶也吃了，酒也饮了，却仍兜兜转转，还是往那书几走去。眼瞧着拖延无望，又觑及那污了一角的纸张，忙不迭地凑前去，将早前特意用簪花小楷誊写过的前几卷压上来，盖住那一叠势比鸾翔凤翥的草书。】
“陛下您金口一开，即便想要那桂宫姮娥手里捧着的玉兔，都有能人异士如臂指使来捉寻。又况，眼下不过只是差使妾这么小小一个贵人，给您写个话本，供您解闷儿，元该是妾的福气才是……”
【 欲扬先抑，好话先说尽，应该不能惹恼了他罢？】
“只是妾不才，素日里只管看闲书去了，甚么棒打薄情郎，甚么乱点鸳鸯谱。陛下博览群书，想必您也知晓，这话本里头的写得可都是假的——就如妾写的这话本子，里头所说所做，可全然跟妾没关系啊！”
【 一通奉承仍觉不足，一壁又将奉茶小奴尽数差遣下去，亲自提壶伺候。自袖底走出一截嫩生的腕，倾身前去，替他将金樽满上。再抬眸，入目是他刀裁墨画的圣容，目蕴星河，摄人极了。好似沾着梨花酿的酒气，无端叫人熏得面红。】
【 好坏皆己说尽，若此刻再要推脱，那便是没眼色了。】
喏——【将纸镇挪开，理得齐整的一沓手稿奉上，放在最跟前的一张，只写了《书南梦蝶游传》，底下单余了个著字，显然是未曾想好别号，唯有先空了出来。】
“您这是要看呢，还是妾来给您讲呢？”

【明知其慌乱，不点破也是因想看她为了拖延，而故意推诿的言辞，十分有趣。遂对其过分的“自谦”，笑曰】若朕要看警世名言，又何须为难你，正因话本曲折离奇，才更有品读之趣，你只管拿来便是，好与不好，由朕亲评。
【眼下看他略微拙劣的掩饰，遮遮掩掩递过来的花宣，就仿佛稚子初拓的文章，羞于示人般。目落娟秀笔墨，茶香在她的袖间萦绕。此时也未将故事内容看在眼里，只匆匆扫过一沓厚稿，粗略数过，已赶上大半本线册。可见此一月应下的功夫也不少，只是这字……也是越写越潦草。】
【将册重合才发觉款字未落，忽有一问道】朕记得民间的话本先生，都有个化名，你这处……怎空着？
【侧目去，她还站着，故一笑招手入怀。】站那么远做甚，真当朕是考校小儿功课，还会给你批示注解不成？
【大掌拍了拍身侧的软榻，亦微微后仰了身，找了个惬意的姿势稳坐。】

【 且不说话本里头所书何物，或爱情，或公案，或鬼怪，或传奇。就从雅俗二字论起，明堂再摆也算不上阳春白雪，归根不过是街谈巷语所拓而成。再言，闲书十之八九数，多为抒达针砭，民之疾苦，社之时弊，人之黑暗。如若奉及上殿，自如规避此类种种，更莫要论我搜索枯肠。咳唾成珠不及，吟风咏月不屑，只能别出机杼，好叫圣人饶我。】
“您还别说，妾倒还真想听听您的真知灼见——”
【 依旨而去，才卸气力，半偎进他胸怀里，将校考化作夜谈私密语。玉葱一点，落在了未尽处。】
“妾无大才，做不来那等斑马文章。唯有以女子入梦作引，讲一些山河故事罢了。外头的先生说话本时，有妾写得这般天马行空……若搁在外头，妾这话本里头鸷鸟会论道，锦鲤可运法，非那等美貌人身的精怪，又无缠绵悱恻的爱恋，早无看客捧场啦——”
【 自我近他身时，黄门宫娥尽数退却，因而话里分寸也少有揆度。稍抬起头来，只觑得他那锋利的下颌与兀突的喉结，再续前言。】
“元也就给您一个看的，妾落款与否，也不打紧了。更何况这《书南梦蝶游传》不过取主人公之名姓随起，尚且不大满意，还想着求您给提个书名呢。倘若再拟个化名，妾是真真儿想不出甚来了。”

【身侧一沉，有淡淡云山雾绕的芳香沁入心脾，加之手中未装订成册的手稿，倒似有一霎文人墨客的恣意。鲜少这般静下心，咬文嚼字探寻书中玄妙。故听她把书写手稿中的趣事一一道来时，都觉得是一种难得的娴静。】
【闻书南二字，不免也顺着她的话道】此二字就极好。
【声不大，足二人闻见即矣，像寻常夫妻对着一册账目，精打细算般商量着今月米粮的采买。】古有云，书南为名，则寓青出于蓝，又显温文尔雅。更有学识渊博之意。朕猜，这是一位腹有诗书，才华卓群的女子。
【说罢，便也笑着又道】既要让朕来想书名，那便由你来讲罢，这书中到底写了怎样的故事，朕要是听的高兴了，兴许能赐你一个书名。
【将书稿沉于膝上，执盏来备，全然一副打算听戏的模样。】

“腹有诗书，才华……卓群？”
【 咕哝着学语两句，将这八个字囫囵地再内里过了遭，一张玉面从迷茫费解到忍俊不禁不过须臾间——原来这书南还有此等缘由？皇天在上，我下笔的时候只觉着满脑子写书好难，再其中个摘了二字，将‘难’字懒笔成‘南’罢了，可真从未试图赋予如此之清雅、灵秀的涵义！】
【 不过从前没有，如今陛下金口一开，她不是也得是了！】
“咳，您说的是极！这书南，的的确确是一个才情双绝的奇女子。”【 佯作清嗓，以盖适才唐突。腰肢甫直，借来案上纸镇做那醒木，不重不轻一拍，连音色亦变得非同寻常，只道来：】
“ 山中有客不知处，江河无情人不还。闲寄鸟兽狸奴，云断山阻，又梦吴楚。偶得子休引渡，多糊涂！”【 定场诗启，复而续道。】“疆南有一女，不知父母，天生地养也。女生而知之，少有蒙昧，自拟著书之书为姓，择疆南之南为名。常纵歌山林惊百鸟，走兽四奔，无一应和。遂以天作衾，地为榻，庄蝶引梦，神游山河——”
“上回且说道，这书南盖因无人共谈，便入梦游山。只见梦中山河景同，目之所及皆为生灵。如花草树木，飞虫走兽，张口吐人言！又如眼前这猫儿，端在石尖上，两手似人般抱在胸前，它道来：‘我饿了，快快予我吃食，否则休怪本猫手下不留情！’”
“书南见状，唯有将包袱中的酸菜包子……嗯？”
【 正瞄着书稿照宣，不曾想到顺口将此物带出。一时羞恼，也顾不得那是圣人膝头，只提笔将那酸菜二字浓笔一抹！】

【惊堂木一落，霎时有了酒肆茶馆里的风味，恍若穿堂的小二脚下生风，踢翻了一旁听客的包袱。她有市井间的烟火气，谈吐里倒也不掩学识，斟词酌句下的妙笔书绽了花，有模有样的倒将一板一眼的文字，说成了传。】
【虽只寥寥几语，倒也引人入胜，能口吐人言的万物生灵，会打家劫舍的猫，无不生趣。正切入题，却看她下笔在手稿上一划，正是……】
【忽忆起早前在其屋内留膳时，谈及酸菜做法，竟是半夜亦不得安眠，只得将人连夜把她宫中的厨子请出了宫门，眼下再看，倒是也没了当初的那番厌恶，便再看她眉目间微愠的神色，遂只笑道】还听不得这两个字呢？
【遂亦将书稿撤于身侧，岔开她的注意，故意说些旁的。先】此书，朕回去慢慢看，书名之事朕也替你惦记着。你刚才倒茶时，朕就瞧见了。
【将起皓腕执起，抽走指尖的笔，拇指指腹落在她的指尖，本该柔嫩光滑的指节侧，已有淡淡痕迹。】朕不该逗你的。
【目光所及，皆是她辛劳之下留在指尖的浅茧，既欣慰，亦有些心疼的笑道】后头的故事，朕不着急看，什么时候想写了，再写也不迟。
【说罢，才将她柔软的指尖握在掌心，报以一笑。】一生还长，足够写完一本。

【 且说这书南梦游山河记，乃源起于近身女官陈氏。京和其人极妙，神思极善工，雕文记本之技，又有丹青妙笔之能。玉在山兮能得此熨心宝贝，才叫万古夤夜阗满，共乐与志怪小说之间。此《书南梦蝶游传》中近半巧思，皆离不得她张口诉来，我再借笔述下——那爱食蛋黄的黄柴小犬，那日以继夜飞翔的鸾鸟，那长眠不醒的千年杏。笔下种种，无爱怨情仇，无利益目的，唯同生于山海之间。】
【 这样的话本倘若搁在外头，不得叫众人嘘声下堂，多少也得个离经叛道的指摘。可在这万民之上的当今跟前，我从他深邃近潭的炯目里，窥得那极为明晰的欣赞。就好像、好像我这难登大雅、非诵佛念经的爱好，是极合乎常理、无人见怪的。】
虽是给您的话本，但左右也是妾第一回写的，合该留个妾作个记念罢——我是说，此稿初成，内容有幸得您欢心，但观之未免过于粗糙，还是妾再细誊新卷给您……
【 有心将这意义非凡的手稿留下，伸去的手叫人攥住，只好作罢，转而拈回他抽走的笔，温玉与大掌并持，在这书稿的首页余处，奇巧地画了两个圆。】
既然如此，那先盖个章吧！既然是妾写的，珠珠状似圆珍，这俩个圆就当成妾的章好了！
【 再听来不用更文，快快乐乐地牵着跟陛下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