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陈设很是简单,一张竹床,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及两三个柜子。所有的家具都极其朴素。屋子的正中央,挖了一个土坑,架了一口锅。除了能遮蔽风雨之外,过得甚是清苦。也是,此地偏僻,生活根本不可能繁复到哪。
我在人间游历多年,从未见过一个盲哑之人,避开闹市,独自一人隐居于偏僻山野。更何况是如此一个妙人。
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屋子里的气温和屋外一样冷,我想我应该点燃柴火,先烧一锅水。
“有什么能烧的东西么?我……想烧些热水。”我说。
他迟疑了几秒,用竹杖虚空写道:“屋后有柴,可取湖水饮之。”
我看着他笑了。这个人,虽然衣饰并不华丽,可气质、长相均非凡品,又瞎又哑,看似不可能一个人在此生活,可谁料想他饮湖水即可,柴火也一早就准备在屋外。
我起身去找柴火和水。返回的时候他脱了斗篷,坐在土坑边,坑里已经点燃了一堆故纸,噼噼啪啪响着。
可是这个人,让我再一次惊呆。
脱下斗篷的他,一袭白衣,和白雪一般的色彩,不染纤尘,越发衬得他惊为天人之姿,可是,他的儒衫仅有半臂,半截衣袖之下的手臂也只有半截,到了手肘的位置便戛然而止。他——竟然重残如此,没有双手、眼盲、又哑。
这样的一个人在冰天雪地、四下无人之处独自生活,怎样都不合理。
我知道,即便我有再大的疑问,也不能没有礼貌。于是,不动声色,给坑里添柴,往锅里加水。
做罢一切,我坐到他身旁,仔细端详他。
他的侧颜犹如白玉雕塑,轮廓刚毅却又不是温柔;肤若凝脂、若不是瞎了,绝对是个绝色胚子。
他知道我在打量他,扭头正对我,似在问我:“如何?”
“啊……我……”我有些结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思索片刻,竭力镇定自己:“我……我叫辰月。想在这里借宿几天,外头风雪太大,无法行路。不知……可否?”
他思索片刻,轻笑。用脚在地上写道:“这些风雪困不住你。你一个人能在风雪天来到此地,定不是寻常人。”
“不错,我是有些功夫傍身。可风雪太大,我想休整两日,等风雪停了再走。”
“我的家,很简陋。”
“是,这样吧,我走的时候去镇上帮你采购一些东西,来报答你。”
“镇子很远。”
“无妨,你需要什么?”
“酒、肉、米、面……”
我不等他写完便说:“都答应你,我都帮你买回来。就这么定了。”然后一跃而起,兴奋的在屋里跳跃。
不管他有多么的不合理,我辰月乃是瑶池玉莲仙君,怕啥?
余光瞥见他,听到我的动静,不断在轻笑摇首。
“我……很好笑?”
他摇头,咬住嘴唇,掩饰笑意,在地上写道:“不是,我一个人住了很久,很久很久,有人一起,很开心。”
哦,原来如此。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因为……”他摇摇头,没有再写下去。
水开了,“杯子、茶壶在哪?”我问。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用两只突兀的胳膊肘夹住水壶和茶杯。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可我看着觉得他像在演魔术,那两截胳膊明明到了肘关节就没了,为何能夹住东西。看着他两支手臂末端的关节不可思议扭转,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一动不动,看着他,走到土坑边,跪在地上,用手肘打开壶盖,用手肘夹住铁勺,往茶壶中舀入滚烫开水,又看他用两支手臂夹住茶壶提手,往杯中注水。所有的动作浑然天成,一气呵成。我知他眼盲,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到底是练了多少次,能如此精准的做到这些?
倒完水,他对着我晃晃头,示意我过去喝。
可我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步都迈不过去。
他用胳膊夹住一只茶杯,一步一步,一直送到我眼前。
“谢谢。”我接过。杯壁的温度烫的我差点打翻。我看着他,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脏停止跳动, 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引。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怎么了?不喝?”他在地上写道。
“啊!”我回过神,“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眼睛看不到,没有手,但能做你刚刚做的这些……就好像,你看得到一切,你的胳膊也很灵巧。”
“这里是我家,我当然熟悉,而且……我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习惯了。”
“你……一个人住,不寂寞么?”
“当然寂寞!我也喜欢热闹。不过,我答应她了,就要做到。”
“你……答应了什么?”
“这是我和她的约定,我答应她,不为祸人间。”
“为祸人间?可你都这样了,还怎么为祸?”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可我既然已答应,就要让她放心。所以,我远离人间。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你,一定很爱她吧?”可我四下观察,不觉得这个地方有小情侣生活过的痕迹,更像是他一个人,苦行憎一样独住着,“那她呢?对你好么?”
“她对我很好。”他轻笑。看得出,他说的那个她是他深爱之人,因此一个人守着承诺,在这里一个人苦捱。“你先休息吧,我出去找一些柴,两个人住,要多备一些。”他写完走到床边,去穿他那件斗篷。只见他用嘴衔着,用力一甩,斗篷就披上了身,然后用嘴将胸前的系带系上。
“等一下,外面天就要黑了,不好走。”
他轻笑,摇头,继续在地上写着:“我习惯了,天黑不黑,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我捧着茶杯,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那杯早以凉了的水在手心中滚烫。
他走之后没多久,我就后悔让他出门。再怎样,我堂堂西王母座下玉莲仙君也不该让一个没有双手的瞎子在这风雪天气里出去拾柴。我等的心焦极了,不断祈祷屋外的风雪快点停下。
大约到了半夜,他背了一捆树枝,满身风雪的回来了。
“赶紧进屋去暖暖。”我帮他拍打一头一脸的雪。
他笑笑,用脚在地上写:“无妨,你先去睡,我把柴火堆到屋后,收拾好再进来。”
“开什么玩笑,你看看你,都冻成冰坨子了,赶紧进屋,这些柴,先放着,明日我再收拾也不迟。”我三下两下将柴火卸下丢出屋外,一把将他拽进屋内。
他无奈,只能轻笑。
“你……以后要做什么同我说,我来。”我帮他解下斗篷,涩涩说道。这样的话我第一次同人说,一点也没有瑶池仙君的气势。
他点头。那一夜他将唯一的一张床让与我,他自己团着身子,靠在柜子边。
这世界上怎会有这么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