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沈道生轻声道谢，一边俯身拉过还留在车内乱七八糟绞成一团的腿。但由于一个姿势保持时间太长，膝弯处既不能完全伸直也无法曲成90度放在轮椅脚踏上，只能僵硬得弓成一个不上不下的角度悬在空中微微打颤，露出的脚踝也因为血液循环不好而肿得老高。
夏莹时见状蹲下身将脚踏调高撑住那双僵死的腿，又脱下外套将它们轻轻盖住，问道：“肌张力高的时候别硬调整姿势，先就这样可以吗？”
“嗯。”沈道生双手压着大腿腾不出空摇轮椅，“麻烦推我一下。”
进到店里，夏莹时看着满柜子的爱马仕包包简直挪不开眼，要知道她也就只有18岁时爸妈送了一个香奈儿链条包。店员取了早早订好的西服半跪下来供沈道生验货，而后者只盯着满屋晃悠的夏莹时，默默记下哪些包被她多看了几眼。
“夏小姐，申总让我们为您搭配几套礼服，请您随我来。”

“我自己带了衣服的。”夏莹时摆摆手望向沈道生，爱马仕的礼服以前她妈妈都没几件，更别提现在，把她卖了恐怕也买不起。
“那你也需要几条裙子来搭我的西装呀，”沈道生示意店员将衣服带到试衣间，自己划着轮椅停在夏莹时跟前，仰起头眼里漾起柔情的波澜，“届时你可是我的女伴。”
夏莹时一时失了神，脱口而出：“先生，你总让我有一种一面如旧的感觉。”
沈道生一愣，复又恢复神情：“这是为何？”
“因为您看我的眼神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何止是像极了，沈道生听见内心的疯狂喧嚣。可他不敢相认，他们之间隔了太多恩怨和债，他怕他一开口，最后的那点回忆也守不住了。至少在她心里，曾经的那个道生是美好且不染纤尘的吧。

“去试衣服吧。”沈道生敛下羽睫，挡住眼里不可言的情愫，不置可否道。
从店里走向车库的途中，夏莹时频频回首身后的几名销售，个个手上挂满袋子，那架势仿佛是去菜市场进完货了一样，只是这货全是动辄几十上百万的包。夏莹时心想，要是她把店里的每个包都多看几眼，这位申先生是不是就要把整个店给买下来了？
“早知道就不带那么多东西了。”夏莹时自己抱着选好的衣服嘀咕道。
“我不早知会你了吗，你又不听。”

Chapter 14
作为贴身助理，夏莹时此行一直和沈道生同住一间叠拼套房，一人一层，电梯相连。用沈道生的话说就是“无事互不干扰，有事随叫随到，真是太适合半夜集合加班了。”夏莹时听了默默捋了捋自己岌岌可危的头发，果然压榨剩余价值这方面还得看资本家。
接下来一段时间，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沈道生送的一堆包包也充分发挥了它们的社交属性──每个见到夏莹时随意挎在手臂的包都不由得高看一眼，即便是难搞的合作商也极少再对她颐指气使了。呵，这个虚伪的世界，夏莹时心想。忙归忙，沈道生却从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半夜把夏莹时揪出被窝爆肝，反而是一个劲地叮嘱她早睡。
早睡是不可能早睡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早睡。夏莹时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摸着自己肚子，嗯，好像有点饿了。虽然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在外卖软件上按下了“立即配送”。因为夏莹时住楼上，下楼取外卖时便会路过沈道生卧室，夏莹时拎着袋子无意瞥见那卧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线光正好打到她脚尖。嚯，原来这也是个修仙的大神。夏莹时顾自调侃的同时也停下了脚步，门后面似乎还有人声。她走近几步才逐渐听清原来那是今天自己还没来得及看的项目部视频汇报。这个小申总竟然自己卷自己，熬夜替她看了。
夏莹时有些过意不去，她看看手里热腾腾的麻辣烫，份量还挺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不就叫上老板一起吃了吧。她抬手敲了敲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里面一声巨响，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申先生！”夏莹时立马推门而入，迎面就是沈道生俯趴在冰凉地面上的狼狈模样。与公众视野下的形象不同，眼前的沈道生穿着一身剪裁妥帖的丝质睡袍，双腿和腰部被一副支架状的器械牢牢箍住，一手还攥着支肘拐，另一支因为跌倒被摔出去老远。

“您…没事吧？”夏莹时蹲下来想扶他起来，手悬在空中却不知从何下手，“我要不要先把轮椅给您推过来？”
“让…呃…让我缓缓…”沈道生吃痛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夏莹时门敲得突然让他分了心，导致这一跤实在摔得狠，所有钻心的疼仿佛全都叫嚣着聚集到贴着传感器的腰背，肌肉紧张地绷紧着隐隐有痉挛的趋势，“我的腰…嗯…先帮我…帮我把传感器…取…取下来…”
夏莹时赶紧照做，直到沈道生腰部的抽动缓缓停下才轻声问道：“地上凉，我先扶您坐起来好吗？”这时沈道生才在剧痛中缓过神来，慢慢察觉到从下而上的寒意，是那种密密麻麻地钻到骨头缝里的凉。
“麻烦了。”沈道生试着撑起自己，几次失败后只能妥协。
夏莹时拉过墙角的轮椅，使出吃奶的力气架起沈道生下肢窝连拖带拽地将他拽上了轮椅，绑在双腿上的机器似乎被摔死机了，僵直地抻着那双细长的腿抵在地面。
“这是什么，我要怎么取下来？你腿肯定擦伤了。”夏莹时指指那副黑色的支架问道。
“外骨骼，可以帮我站起来，撑着拐也能短暂的走几步。”沈道生抓着扶手俯身，自己卸下外骨骼扔在一旁，失了束缚的双腿外撇着恢复了绵软的状态。

自己闯的祸就该自己擦屁股，夏莹时翻出红花油抹在手心搓热，挽起沈道生裤腿细细按揉在他受伤的膝盖和脚踝，脆弱的关节在药油的刺激下受不住似的微微颤抖。
“我只是恰好看到您房间灯还亮着，就想着问您要不要也来点麻辣烫…”夏莹时一边揉着一边解释，“那些视频汇报也本该是我的任务，结果还让您熬夜费心的替我完成。”
“也没剩多少了，复健难熬，放着也能让我分分神，”沈道生将枕在夏莹时大腿上的腿放下来，指指房间另一侧的站立架，“还有半个小时的站立练习，正好能把报告听完。你快回屋去吧，麻辣烫放凉了就没灵魂了。”
夏莹时点点头，走之前还是自告奋勇地搂住沈道生帮他在站立架上站稳，将他无力的双膝用束带锁住。就在这时，一阵抽搐袭来，一股温热的液体自沈道生大腿根沿着裤管滑下，也沾湿了夏莹时停留在膝弯处的手。夏莹时愣愣地松开手盯着手心的潮热发呆，胃里有种不可言喻的感觉在翻江倒海。震颤还在持续，沈道生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他咬牙往下面看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正滴着水珠的裤脚和光洁地面上氤氲着的一汩刺眼焦黄……
“出…出去…”沈道生眼里蓄起暴怒，又被他狠狠压制下去，他压抑着声线命令道，“把手洗干净，立刻，出去！”

夏莹时脑子此刻也嗡嗡的，看着自己满手的尿液，还是来自于一个成年男人。听到带着哀伤的逐客令后，连外卖都忘了捎上，便一股脑的冲出了房门。
沈道生冷眼看着落荒而逃的夏莹时，一拳重击在站立架的栏杆上，引得他自己身形也不稳的晃荡了几下。他眼底满是阴翳，却还是记着医生反复告诫地一定要按压腹部辅助排尽余尿，不然他这种情况极易引发尿潴留。
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沈道生吊在站立架上，不知轻重地揉着自己下腹，厌弃又自嘲：“果然是个废物。”

Chapter 15
群星之夜”如约而至，夏莹时坐在后台的监视器旁，冷眼听完申纪北的长篇大论，一抬头，便看见沈道生穿着外骨骼撑着肘拐一步步迈向舞台中央，接过申纪北递来的话筒，一言一颦间尽是风雅与坚定。因为常年的病痛，沈道生在申纪北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娇小清瘦，可夏莹时竟觉得他在发光，闪耀到让人可以完全忽略掉旁边高大的申纪北，以及他身上那副笨重的外骨骼。
“原来这些天他一直都在练习走路。”夏莹时心想。自上次意外后，他俩都对此事秘讳莫如深，似是某种刻意的避讳般连上班时的沟通都明显减少，沈道生每晚更是将房门锁得死死的，让夏莹时一点关切的机会都找不到。
“哟，Dawson的小助理。”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男声，夏莹时一扭头，一个貌似大她不少的男人正随意理着西服一边意味深长地瞧着她。
“您好，这里是后台工作区域，请不要擅自入内。”夏莹时本想直接哄人，但定睛一看眼前这男人梳着背头衣着考究，怕他是待会晚宴的宾客，只好耐着性子起身提醒到。
“我知道啊，但我也是工作人员…”那男人看着夏莹时怀疑的眼神，笑得更开心了，“哈哈哈哈哈，工作人员的老板。”男人指指监视器里被借调到D.L.的女主持，接着递出张名片继续道，“Ince影视公司的CEO陈康，当然也是你老板Dawson的忘年交哈哈哈哈，我跟你说啊，咱哥俩可是过命的交情……”

夏莹时有些语塞，这个老顽童一样的CEO她还是头一回见，谈起往事那嘴皮子翻得比翻书还快，这会又开始想要从D.L.挖人了。“Ince在影视界还是很有口碑的，虽然小是小了点，但是咱们员工的薪资可不比你们D.L.低。还有，像夏小姐这样秀外慧中的佳人，Dawson这小子竟然只给你一个助理的位置，这也忒不厚道了，你要是到我公司来绝对升两个level，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我们？”
夏莹时心里哼了一声，明面却装作为难似地摇了摇头。“唉～别忙着拒绝我嘛，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向我们引进引进贵公司的人才嘛，我可以付介绍费的。这不光你有一笔丰厚的报酬，还能促进人才流动。D.L.当年到处挖人墙角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如此一举两得的事，夏小友考虑考虑？”
夏莹时正想说点什么，沈道生冷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陈康，你干什么。”
“哟，Dawson回来啦，啧啧啧，你站起来的样子果然帅，比你哥帅多了！”陈康走近拍了拍沈道生肩膀很是欣慰，“我正和你的小助理聊天呢，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要去吃饭了！”陈康回头朝夏莹时一挥手，“小夏，我的名片要放好哦，咱们待会见饭局见。”此话一出，就惹得沈道生狠狠的一瞪眼，陈康啧啧道：“真像个护崽的老母鸡。”

“申先生，”夏莹时见沈道生拄着拐杖的双手青筋暴起勉励向前走着，赶紧跑过去挽起他手臂引导他靠在自己身上借力，“您站得太久了容易脱力摔倒，要不我帮您把轮椅推过来吧？”
“没事，我还能坚持，晚宴上还有一些重要流程，现在坐下就起不来了。”沈道生停下来，一点点卸力将重量渡给夏莹时，忍着闷疼喘了几口气，继续道，“陈康那个老狐狸，你少理他。”
可夏莹时不这么想。作为沈道生助理兼女伴，他却不让她挡酒也不许她喝酒，室内觥筹交错显得有些嘈杂，夏莹时索性从侧门溜了出去。刚出大厅没几步，就迎面碰上从厕所吐了一圈回来的陈康。“唉？妹子，咱们又见面了。”陈康浑身酒气，但神志还挺清醒，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陈总，真是好巧。”夏莹时又露出招牌职业假笑，“刚还在愁要去哪儿找您呢，结果还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您之前的提议我想清楚了，我觉得非常好。D.L.仗着一家独大已经好多年不涨薪资了，多一些像Ince一样的优质公司来与之竞争，我们这种靠薪水吃饭的打工人也能得一份利。我和一些影星模特还有几个领导还挺熟的，只要您开价够高，我有很大把握说服他们。”

“哈哈哈，夏助理果然蕙质兰心，那你呢？”陈康笑得爽朗，那模样像极了一个江湖中人。
“陈康！打她的主意，你想都别想！”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夏莹时猛地回头，就见沈道生被灌得满脸通红，正歪歪扭扭地扶着墙走出来。外骨骼走不快，可他上半身又猴急地直往前窜，整个步伐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个狗吃屎。
夏莹时匆匆和陈康告别，一路扶着沈道生到了车库，本想直接送他回酒店歇着。结果沈道生刚一在副驾坐好，就嚷嚷着要带她去个地方。夏莹时被吵得头疼，眼看着沈道生要发起酒疯来，只好点头答应。
车最后停在了离酒店不远处的山顶。这日正值十五，玉盘似的明月高悬，照着山下的万家灯火。山上景色截然于已步入初夏的山下，这里草木才刚刚曼发，郁郁葱葱的还是盛春光景。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沈道生拐杖也不拿，迈着他那婴儿般的步伐果然才两步就被路边小碎石绊了一跤，夏莹时下意识一伸手，便被沈道生带得一起跌进了草地里。

怎么样，摔到没有，你有没有哪里疼？”夏莹时赶紧爬起来脱掉沈道生那笨重的外骨骼检查起来，见沈道生神色无虞才松了口气，“你个半罐子水，这诗是形容春天的吗？是吗？”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沈道生不理她，双手一摊仰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圆月嘟啷着。
“怎么了，是饭局上的生意没谈拢？”
沈道生摇头。
“那是…最近生活上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沈道生还是摇头。
“那还能是什么，”夏莹时懵逼，“难不成你就是单纯喜欢这两句？”
“我不喜欢这两句！”沈道生气鼓鼓地挣扎着坐起来，夜晚裹挟着青草香撩起他的发丝，“我最喜欢的是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你说，她怎么就不归呢？怎么就…不归呢？”借着月光，夏莹时看到沈道生好看的眼眸涌出晶莹的泪。
“她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
“这么多年…她怎么忍心…”
“你说的谁？”夏莹时问道。
沈道生沉默着看了她良久，低头轻语道：“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归呢？”说完，像是耗尽了精神，终于头一歪，倒在夏莹时肩上睡着了。
“你…”夏莹时彻底服了这个醉酒后的小申总，她一个人根本背不动他，只好打了电话等待外援。睡着的沈道生乖乖巧巧，见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像个可怜的瓷娃娃，夏莹时无奈笑笑掏出包里的纸巾替他擦着。从前因为他姓申的原因，夏莹时其实从没有仔细打量过他，只知道这是个一眼惊艳的帅哥。今夜四周无人，她握着纸巾轻轻拂过沈道生眉眼，在她的细细端详里，隐隐发觉眼前的人似乎正在和脑海中的某个画面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