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初得知节度使之子吴济佣兵淮西时，正值陈二清早赶去铁匠铺上工的时候。
陈二幼时失怙，由寡母磕磕绊绊将其带大，上过几年学，可到底不是这块料子，十五上下时便拜了镇上的老铁匠为师学打铁。陈二于此属实可算是“天纵奇才”，才六年便出了师，老铁匠到了年纪，家中子孙皆志不在此，因而由其做了主，继承了这爿小铺子，老铁匠则归家颐养天年。因陈二手艺不错，铺子收益尚可，本以为能往后能过上赡养老母、娶个娇妻、生个大胖小子的好日子时，寡母因积年沉疴去了。
彼时陈二年二十二，同龄的好友钱四已是两个孩子的阿爷了。
陈二自家中前往铁匠铺的路上，正经过告示栏。当日新上了一张公告引得众人层层围住看新鲜，陈二仗着人高马大远远地便瞅见了写的什么，大抵来说，便是朝廷为平叛淮西而招兵。陈二看完便失了新鲜，头也不回地去了铁匠铺。只是那一日替隔壁刘家铸新的铁锹时，罕见地烫到了虎口，燎起了几个泡。
陈二想起了他故于一场风寒的亡父——本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小病，喝碗药汤、捂一身汗便痊愈了，可奈何遇上了连绵的雨，为了泡水的庄稼，寒气攻入了心肺，正值壮年的男人也熬不过去了。这个人总是对当时还年幼的陈二说，若不是连年太平，他早便想参军，挣个荣耀衣锦还乡。可惜，他倒在了田垄之间。
五日后，陈二关了铁匠铺，收拾了行囊，入了新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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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二想过行军的日子，铁定是很苦的，却不知竟这么苦。单单是平日练兵的日子，也要每日天不亮时便起床，操练一整日后才能入睡，有时半夜里还会睡到一半迷迷糊糊地紧急加练，再兼以新兵营同他的家乡相去甚远，让他有些水土不服。纵然他是铁匠出身，也着实承受不住，可他到底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低声骂一句“他niang的”。
时间过得很快，到今日为止，是陈二入兵营的第二个月。今早他无意间听几个混得开的新兵说一会儿要来一支新招来的队伍，陈二想到了两个月前的自己——怀揣着一片热忱，伴着些许紧张和忐忑，叩开了这扇门。他有时会因为过于辛苦的训练而后悔，为何不选择继续偏安一隅当个铁匠过一辈子，但想要出人头地的心还是占了上风。他摇了摇头，投入无休止的训练中。
人来得很快，他们这儿刚开始训练时，便有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自大门涌入，一个个瞧着有些疲惫却士气很足。陈二面对的方向恰好能看见那支队伍，不知是不是日头太大晃了眼，他竟见到了一张熟悉得面孔。他按捺住了想要大喊大叫的心，却无法阻止同那人对上目光时露出的久违的、真心实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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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熬到了暂时的休整，许是长官要妥善安排一下这批人，这回的休整时间竟较平日里要长许多。这正合陈二的心意，方才那人所回应的笑，令陈二激动异常。
：赵四！（随便叫的）
赵四是陈二年幼时念书所在学堂的同窗。陈二读书不咋地，赵四却是个妥妥的读书人，在那穷乡僻壤可以说是“神童”也不为过。陈二的寡母常以他“三更灯火五更鸡”为榜样，令陈二照做。陈二起先甚是痛恨这样的人，可架不住他人不光读书好，性子也好，陈二倒是一点一点折服了，常常去向他请教学问。只是后来陈二放弃了学业辗转去了旁的地方学艺，便同赵四慢慢没了联系。
而今故人就在眼前，陈二一时激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半天只支支吾吾出了一句
：你怎么参军来了？当年不是说要去考秀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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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老母叫他去念书倒也是对的，听赵四数言，陈二也感慨了一句“世事无常”。不过好在已过去了这般久，而今又是在他乡遇到了故知，陈二心里格外高兴，也宽慰起了赵四
：如今既然来了此处，你也有心想要干出点功绩来，那咱就好好干。况且你人又那么聪明，肯定会有出头的那一天的，届时兄弟我啊，还得靠你提携呢！
而后又是一番推心置腹，集结的角声响起时，陈二这才惊觉时间过得飞快。
：又要集合了……
他同赵四混在人堆里走向校场，趁着这个机会又道
：这儿待遇也没这么差，你且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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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集结完毕，长官先是讲解了一番，而后又是新的排兵布阵。说来巧合，陈二与赵四站在了相邻的一处。校场严肃，陈二也只看了一眼赵四，并未说什么，之后便立马投入了新一轮的训练。
日头下，陈二认真严肃地完成新学来的一招一式，浑身汗水，却也抵不过他热切的、想要出头的心思——都会有回报的，他在心里如是勉励自己。

【诚然，当个秀才是我的理想，理想之所以称之为理想那想必是它藏匿在百尺黎䈵里若是一日不被鞠起便是辛秘，那些宣之于口的、亟待旁人知晓的应当都算不得是理想，这么一想当秀才一事，仿佛又显得草率些，是以，我做了一个更草率的决定，攫断了狼毫，背着家里的铁锹便去了知节度使之子吴济征兵处】
【这一日，天朗气清，金乌显耀，是个红情绿意的好时节，这情意非是金陵玓瓅女子的柔情蜜意，亦不是北地飒纚女郎的情意，而是衔一颗报国志，怀一曲壮志情的情意。赵四不是个健硕的人，此般认知不止始于动辄便气喘吁吁中，亦可体现在苍白消瘦的面庞里，我想能通过选拔从军当是天意，天意难为，于是“当将军”这个新理想的诞生便显得理所应当了】
【我的理想疯长于何时呢，那绝不是骤然而生的念头，大抵是瞧见京畿宫阙列队时，将士们刚毅却又严正的面孔、他们以绝对高昂的姿态护卫圣人，他们以肃穆庄重的神情捍卫大唐的耀灵。于是我有些心动了，当一个忠诚的守卫者总好过于笔伐从面的书生，那不需我来绘圣人功过几何，历史的扉页当有他的名讳，所谓投笔从戎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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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蟾辉还未尽，曜灵甫才露出一圈华耀之时，我等便已立于校场。甫接过铁戟之时，险些断了臂膀，我自得辩驳一二，非是我娇气，而是素来拿惯了狼毫，体力活未曾试过半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很是理所当然，纵使如此，此等难关也必不能阻了我成为将军的壮志】
【是激越的声调引去我的注意，将我从被铁戟沉痛的打击中解救出。目光越过广袤辽夐、凝视他面，那是隐匿于四地茫然的孤寂，他当是位将官，哪怕瞧见我们这等新兵丑态百出的仪举，仍是面色如常，我的嘴角扯出一抹嗤笑，暗道：他不该这般淡然的。】
【自我等市井白衣看来，所谓官者，必当是 尽/官/腔/，泄/官/怒/，不怒自威的能耐能使黎庶尽服。我本以为他亦是这般，可他淡如远山的情态这使我的心情落了空，我不啻用最激荡的心意去觑他恼怒的模样，亟待撕破这层平波敛浪的面容下的粉饰太平，可现在我有些愣怔，越是这般无惊我越想去窥视他内心的汹涌，这好像并不是顶容易的事，我对上他清澈的眸，只是一瞬，便落了下乘，那是市井中不曾见过的玓瓅，看惯了炊烟徐徐的烟火气息、他面上毫不隐蓄的淡漠寡淡，于我而言便是难得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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