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候着，约了人上明月楼吃酒，晚些时候回
【出东江米巷，打棋盘街驻步，下马石旁小仆躬着背脊不知候了多久，抽走人握持的扇套并画筒，扬声吩咐著，头也不回阔步迈往前门大街向明月楼赴约。】
【斜日向晚，市衢的繁盛与嚣闹齐苏生，乌鹊遽振翮把檐下铁马撞得当啷响，轻易将累日积攒不好消解的惫懑冲干净，暂得一时松快。】

【「谁？客行？」彼时咸安宫苦读，多隆敖算不得翘楚，若非挟了鄂泰那小子将答案提前写在袖子里，这会儿还不知在哪，而图克敦客行是个格外惋惜的存在，盍该承认，他比姐姐扬桑阿多了份玲珑的怜悯心。这并非一个黄金时代，即便王朝在开疆扩土中日渐兴盛，但饿殍遍野依旧是凡俗常态，多隆敖喜欢用明月楼的酒麻痹自己过分清醒的头脑，伪装成托身烟花柳巷的俗子，是以邀约方至，他已打马长街。】
：客行——怎的突然来寻我？

【自出隐谷，那点独属于文士的狷傲自矜便都淹为陈迹，兴许百岁之后会有好事者纂辑一本《空空集》，将我之生平做序，那都是后话，人若作古，也万般空空，莫若尘下寰中，飞斝传觞，于此寥廓天地间把风月看饱、胸臆阐尽、枢机究穷。】
【我实则无颜面对旧日同窗，官学斗文的盛典犹在眼前也恍如隔世，搦管操觚向不落下乘，偏休命不恤、欠那么点儿时运，也无妨，而今我仍能从容与他推杯盏。】
不妨猜猜？
【小童送来酒饭，我的画筒且安置在桌下竹篓中，俯首可拾。】

【多隆敖向来将自己包裹的很好，大有一种众生平等的佛子模样，是以颇自然地与图克敦举盏攀谈。【他匪是东坡解缙之流，心细如尘、万事万物皆存于三寸灵台，更要紧的是，众人皆知他是「冥顽不灵的纨绔子」哪有可堪才子的好记性呢。】
：猜不着【捻了课花生米扔进嘴里，两手叠在桌上肩耸得老高。】：你怎么老爱卖关子，是不是在翰林院呆久了，变得和谙达一样迂腐了

【总在画酉散班之后，当值又无亲眷挂碍的翰林出赀攒一局，上茶楼酒肆或某个幽蔽处的柴门闲居，再向小班请一位先生来拨弦击鼓做录事、判官，隔座藏钩、分曹射覆，都是张胸胆、浇块垒、消烦襟的游戏，我等乐在其中。】
【——大抵兵曹中枢瞧不上这样草率又荒唐、绣花枕头似不中用也未必中看的玩意。可我分明记得，纨绔二字，他运笔臻妙，是一骑绝尘、瞻望弗及。】
【也抓一把花生米，搓开红衣只得白仁入口，嚼得嘎嘣响，叉手枕在脑后，仰颈睨视之，一挑眉捎起漫不经心的矜纵意味。】
受命入直上书房的谙达、教习泰半拣选自翰林。我们将这种授业方式称作“寓教于乐”，怎么到你这儿反成了迂腐？

：客行——
【多隆敖的嗓儿绕了九曲十八弯，带着些无赖。】：我六岁就进宫给承王当书童，十二岁出宫一口气没喘就被我阿玛扔进了咸安宫。【话音尚未落定，嘴里还带着花生米咯吱咯吱的音儿，连忙嘬了口酒，这才将尾补全。】：你说说我得多烦先生。
【图克敦生的好看，像极了话本里唇红齿白的书生，往日鄂泰总说哪里是骁勇的八旗子弟，分明是水乡里的江南士族。多隆敖惯来喜欢同他打趣儿，每每引经据典都能逗得他乐不可支。】
：何况，你那会儿讨先生喜欢，不像我总挨手板——现下你进了翰林院，成了先生，以后可不能和那纪先生一样，总打人。

该！你早该学学博和托的样子，他也打盹儿，但姿态摆得好，纪先生都揪不出他的错【啐出抹花生壳，掇来盖碗漱了漱口，继续叨咕。】若有那个机会，让我教教你家小子，我绝不打他。
【六岁？六岁时我尚在洞庭湖边揎袖跣足玩泥巴，和邻舍小儿一道疾趋逐阳乌，也拨水分镜接曙辉。】
【阿玛亲自为我授业发蒙，不过他那满腹经纶，我只学得引茧抽丝的一微，大略是知他所求，却不懂何忧，至他掬水月而谒三清，我孑然一身被扔进混沌里自生自灭，这可真是，嗯，耐人寻味，只能说他图克敦名玉非是寻常人物，应向殊方绝域去传经布道。洞庭成了幽壑，避之不及，或在搦管时襟幌一闪，笑骂两句，后来于隐谷自鉴——他是山涧，我为行潦，算是同他和解，入仕前也会在春暖时驱车去为他扫尘。】
【思绪走的远了，叫一迭击柝声收束勒回，松了松筋骨，不意踢到竹篓，将画筒暴露在他眼际。】

：博和托，我看他就是个马屁精！【多隆敖「义正词严」的指责起圆滑者，殊不知他较之博和托也无甚差别，都是爱装蒜，分什么高低贵贱呢。】：回头我就把浙晋那小子给你送来，天天在家给我闹腾，难得有人来接这个班，我在这可得谢过衍学士。
【作势要拜】：哟！画！
【客行无心的暗示反倒给多隆敖提了醒——宣化九年，他曾同图克敦讨过一幅画。是寒梅方落，一片春景大好时，多隆敖在蹴鞠场上，胳膊肘抱一个球脚底下踩一个球，死皮赖脸同人要的。是以画筒入眼，他惊诧地将其展开。】
：你还记得——

【博和托也是个坦易迈往的人物，别有一副玲珑心窍。宣化八年那场遴选，同窗故友各东西，多隆敖解褐兵曹、杭津奉职宪台、博和托也挟风涛远赴登莱，独我竹拂芒鞋遁空空去，经年考翰林才勉强收回体面。他这声“学士”，我受之有愧。】
啧，部堂大人折煞我了！
【笑谈佐酒，世味入喉，先是一团火烧灼，馀津都焦炙，及后细壤下渗出春潮，醴泉的甘美翻涌，延入四肢周行经络，使六识松放。】
德音在耳，敢忘之乎？【杯酒下肚，又开始胡诌。】唔……算是贺你进秩升阶罢！
【他惯是蹴鞠场上的勇将，意气扬厉，可我不擅描绘人物，不敢点睛，恐毁折神韵，至于形容猥琐，由是拖沓日久，斫笔用色虽多舛多艰，却是十二万分的小心，眼下姑妄作不腆之仪，到也还……合用？也无妨，多隆敖不是那等磨戛锱铢的吝啬鬼，桃李与琼琚，其质一也！某何其忱悃哪！】
【——是故此刻我同他讨一席酒，人必也慨然应允。】
时候也晚了，先行一步。【扇子一抹，摇两袖清风，已起身走出半步，又回顾屈指扣杯盘，好意叮嘱。】没结账呢，谢啦，幼章兄。【隔帘拱手一拜，旋踵拂衣去。】

【这画里还是经年咸安宫里意气风发的多隆敖、连同鄂泰、乌尔衮、岳兴阿一块儿，无忧无力地驰骋，仿佛再难的功课都压不垮这群满怀希望的少年，他们是中枢的初阳，带着谙达、先生的嘱托作大清朝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连博和托都出人意料地真诚，他笑着半分心机都瞧不出来多隆敖有些感慨，一切美得不像真的。直到——图克敦起身先行才缓过神来」
：诶——怎么还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