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听完一出离魂记。】
【市衢的喧闹为雕甍画壁摒绝，丝竹的余音缘梁充栋，将本就不安分的心潮一迭迭摇荡，我枕臂伏在朱阑，似乎恹恹恶东风，还陷在那场南柯梦里，迟迟不能将神思抽离。到台上箱笼收尽，方缓过神来、收整心绪，眼睫扑簌将泪水抖落干净。】
走吧
【辞色罩一层游霭，抽动鼻息，还是有些难过。依依觑向空落落的戏台，厚重的锦幛将内里乾坤遮掩，不许人窥探，却不知这厢里下一场是唱的哪家风月，诉何人情衷。】
“您，您稍待，别走远了，奴去叫把式赶车过来……”
【步下阶除，小蛮附耳呶呶，懵怔的听了大概，错身许她先行。天宇犹为粉蓝色敷染着，不落纤尘，和光凝结成露珠，沾浥云絮将坠未坠，旋身踱向石台，凭栏立著，一簇梨花拂过鬓稠，赤瑛盘涌出云涛，叠手作幂篱，不使日光灼目。莺歌泛在耳廓，檐牙上的竹铃笃笃唱答，于是稍扬起辅颊，阳乌一羽轻盈落在眉心，只阖眸细细听。】

【一曲唱罢，婉转动情。话本中的莺莺燕燕在此刻似仍停留于脑中，跨步走出戏楼时，眼见街景流动人潮如织，深觉此刻目中景象更像是在曲中。阔步朝前，腰间的荷包亦随着步伐的迈动而左右摇晃几下，还未行至廊桥时，目光便已在廊桥上探寻到一熟悉人影儿——九遐。】
【想起那日在蓝湖初遇，她将闺名告知，往后这些日子中似总能听见遇见这名姓主人。额娘母家的亲戚，少了朝堂中的诡谲波动，于我而言似更亲近。迈步朝她靠近，头顶的日头正是灼热，引得人要将将眼眸眯起躲避那炽热的日光。】
【靠近她身侧时，见她未留意。只停步驻足在她身后，稍仰头看了看此时的日头，将手中折扇一打展开。扇面绘水墨山水，扇骨雕琢柳叶松枝，而此刻这风雅佩物成了为她这样的伞盖。抬手将扇面置于她头顶几寸，正好将那日头遮蔽。】

【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其实很玄妙，若那一半魂魄未能附上倩女的身，王生会如何，他持剑的模样凶煞人，挂袍广袖也如薄刀，寒刃青光将煌煌列炬劈两半，配上那副狠戾狰狞的面容，前一刻还唱道绣帔香车楚楚娘与娇帽青衫小小郎，转睫便成了痴情女和薄幸郎。由是我不喜王生，纵使捧砚添香非倩女，可那相伴解意的时光不假，灯烛照映的柔情不假，他那心窍里填装的，究竟是一个知心人，还是一副俏皮囊？】
【正向春晴求教，也无限虔诚，倏而华光匀淡，睁眼时入目是庐峰雪，舒舒回顾，又见疏落的柳叶与松枝，还有……】
穆王哥哥！
【未识得踮起脚尖，笑弯了眉眼，再不管王生倩女。】
你也是来听戏么？【怕这一场邂逅戛然于短促的寒暄，忙慌里乱捡话梢，却不敢牵他衣袖强留。】

【日光倾落，将廊桥上颀长的人影儿拉长。我与她并立于此，脚踏着廊桥宛转，头顶着灼热似火的日光，只此时有一方扇面儿在她额上留下暗影重重。】正好今儿得闲，往这儿来听上一曲。
【稍垂首，目光正落在她似蝶如翼般轻落晃动的睫毛之上，眼睫闪烁，恰如往日见到一般，我总觉得她眸中似有一道星辰光亮。只是，我说不清这光亮为何而来，也未探寻这光亮是否始终如此明媚闪烁。】
【侧身回看，目光巡于周遭往来人群。】怎是自己在这儿？伺候的丫鬟呢？
【闺秀女子鲜少独自于街上闲逛，眼下光景已可猜出她亦是刚从那一曲中抽身而出，只身边少了随侍的人。目光平直向四周巡了一圈儿终有落在了她的身上，手臂抬举间已觉酸麻，只这道蔽日的暗影未曾移动半分。】

【我想起攒聚隐谷层巅的云霭，想起妙峰上不期然邂逅的山踯躅，还有兰舟中、虹梁下，大抵是新春得一双新燕为东风讴咏，衔尾颉颃间，是扬州小令周回于小窗低户，哦，对了，还有一出未唱完的游园惊梦。嗯，我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略一偏头，云影从折扇后舒出一缕，将他的辅颊轮廓皴擦得冷峻，又将那双星眸银海点染得多情。】
我也是，可惜如今阿姐不在家，就只好自己来咯。【扬桑阿也不得闲，阿念亦然，一时间竟几分“终不似少年游”的怅惘。】小蛮去找驱车的把式了，只让我在这儿等等。
【微风轻起时，琼华簌簌覆在他肩头，兴许也落在了为我蔽日的山水间，踌躇着为他拂去落英，也跐着脚尖儿想拈扇上的花瓣，可他太高了，一抬手碰到他手腕，便顺势曳他袖摆，小意央告。】低一点儿，扇子上有许多。

【花落刹那，目光不由被吸引了过去。眼目中皆是那淡色花瓣，在日光的灼落下泛起柔光涟涟。待她轻扯了两下我的袖口时，甫回过神来，将手腕压低，折扇垂落，扇面儿上的花瓣亦随之倾下。】风吹花落，实乃一景。
【话出口后，将折扇叠起握于掌中。负手背立，目光此时方巡过她的面颊。】这儿晒得慌，不如往那边挪动几步，树荫下总算有个遮挡。我这皮糙肉厚的倒是不怕，你姑娘家家的，可受不得这个。
【眼神中似有询问之意，却还未等对面将话说出，就已迈步引她朝旁侧的柳树根儿底下躲了荫凉。柳枝低垂，风过时甚至要扫在地上的石头路上，不可谓不茂密兴旺。再往旁侧挪了半步，将她完全置于阴凉的最当中，开口与她言语时总是含带着笑模样，此刻未开口似也如此。】

【有位先生说：“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我本来不信，直觉是诓人，可当他收起扇子，任月亮抚摸他眼眸时，我深以为然。游离于扇沿的清光倏忽跃下石台藏踪，薰风拨皱绿水一程又一程、争拥向江渚，碧波流漫陆离与远山青峰打哑谜，於中应有一束是从他扇上溜走的。】
【那些花儿没了偷闲的小乐园，于是也逐风入水，周回石栏之下你来我往演着南戏，鱼尾一摆便施施然谢幕离场。风带走了琼花，却令波光焕映他眉目间。】
那，好看么？
【他说“风吹花落，实乃一景”，是风动，带走了花月，是心动，牵挪了瀛洲。我想起那句乐府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只如今这情衷不甚相同，我与他之间，没有王母划下的河汉，而身后是浏清方涣涣的溱洧，眼下我亦只需要垫脚——还要勒住那一分不合时宜的怯惧——就能握住他的手，就能为他拂去眉心的愁。】
【促步相随，我到底怯惧，没有握他手腕，珠履宝靴之间是砖石严整的缝隙，却也如天堑、如银簪劈出的河汉。我不敢妄动呐，怕惹他生厌，便由着那一点矜持、纵那漫天的“道理”拘钳，不敢学李千金，大抵也拟不得张倩女。只能望着他，望着月亮一般，对答时字斟句酌，问询都轻。】
那咱们就一直在树荫底下呆着，太阳也总会困倦，待她安睡咱们再走，好不好？
【翘首殷殷流盼，不意正好对上他施予的目光，余光停留在他唇角，转又绕上眉眼，想要驱开渚烟，将笑意分辨。婉丽的唱词突出重围，不难想见，青衣水袖，莲步稍转玉指一捻便成一段佳话，却莫名说着——万古情缘一样愁，又是“怨慕难收”，种下兰因，岂能留絮果？由是心念暗涌，不等思量便已脱口——】
其实，戏文里许多事唱的不对……

【垂柳树荫似腰条柔软的姑娘般，半推半就的将烈日遮蔽大半。时有日光透过枝条晃动间的缝隙落在她的面颊上，却又在微风拂柳间将缝隙腻上。目光远眺至桥头那方，见人影匆匆晃过，甫察此刻是在人间。】
【耳廓收纳着她的只言片语，少女心事总是有许多巧思含在其中。夕阳垂落，总是衰颓低落，而她却说那是太阳困倦时。一言逗笑，却未就此开口说些什么，只颔首算作应下她这一句。待太阳困倦时，待太阳安睡时。】
【两人并肩坐于此，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忍打破此间宁静。直到她絮絮开口说起戏文中的错漏，心内偏多生了几分疑惑。】
哦？哪里唱的不对？
【偏头看向她时，直觉知晓她不是胡诌，更不是躲懒时扯得闲篇儿。是煞有其事，是信誓旦旦。眸光中怀揣着探寻之意，只待她将心中所思娓娓道出。】

【忽背过身，敛颔侧首，纵目光乱走，弹指间万象更演，一时鹭飞鱼跃、一时池荷跳珠，弥望烟水尽处沙渚野渡，渔火一豆蓬蓬吹散和风与游霭。绕长堤回望，分拂岸柳蹑着一张穿行廛市巷陌中的纸鸢。云雀啾啾牵走思绪，端看它跃上广厦，柳絮簇成绒花自它身后摇扬而上，轻啄梨瓣，循漠漠江流盘桓于天水相接处，于浮光静影中塑一副琉璃身。这一瞬，也如一枕黄粱、一曲华胥，耳廓微烫，不是阳光裴回烧灼，也不是物候捉弄暑热平添，是他等我应答时投来的眷注。小意将一缕鬓发拨到耳后，仿若不经意地，碰到了落在耳珰上的那束光。】
比如……小青不是蛇是青鲤
【“笃笃——”竹铃在高处敲击出轻快的小令，水鸳敛翼泊在江心，不虞揉皱平湖，惊散了交头接耳正私语的圆荷。】比如……【思量间流眄，歪着脑袋支使云髻将徐徐潜入水中的日影遮蔽，掩在袖中的手正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衣缘。】杜丽娘不可能复生。【游园本就是镜花水月，虚无之相，那些春情具是她胡思乱想来的。】比如，李千金其实不会与裴舍人走【才貌相当，门第相仿，哪用得私奔呀，神通忽瞬紧缀上一句。】倩女也是，兴许害相思，却不会背着母亲同王生取应。世间女子，大多娴静乖巧，向不会忤逆父母……【从墙头马上到倩女离魂，他会如何想，会否将我比做那等轻浮女子，动辄与人私离？想是不会，他是子都，而且顽童。】但是我更喜欢这些文人笔下的女子……
【隐约是小蛮在唤我，却无动无衷，全做不知。旋了步子，仰颈与他对视，启唇时闭上眼，风很轻很轻，贴着我的侧颊吻上他的双目，我坦白了】比如……我喜欢你【阿俏呀，怕什么呢！】

【她口中喃喃，从青蛇到倩女，似乎要将话本唱词中的旖旎道尽。古今多少情事，又付诸多少眼泪方将此间多情浇灌成婉转而生，攀附着藤枝的萝花。奈何花开花落，终有抵达末日之时。心中喟叹，却未在她面前展露分毫。】
【细心聆听中，察觉到她词句间的停顿，直至她转了身子与我相对时。少女的明眸中藏着多少情愫我不是不知，此刻她将眼眸阖上，仰颈与我说话时，反将所有情愫推向最浓处。一句“喜欢”着实在自己的意料之外，却也因此二字而呆愣片刻。】
【我不是不懂情事的小子，从阿鲁特到禹尔再到觉禅，府内女眷称不上多但却各有情谊。只与眼前人不同，这或许是自己头回感受到如此强烈且纯粹的爱意。从蓝湖初遇时，我就应该察觉，只不知为何迟钝到如今。】
【伸手勾住她的后颈，在她的后脑上轻抚了两下。像是安抚年幼的小妹，也像是对爱意的回馈。】听说，你在家里的小名儿叫阿俏，说起来，我还从未如此叫过你。
【面对她的直接热烈，我确实要承认我有所畏惧。害怕面对如此诚挚的爱意，也害怕自己无法捧住这份爱意。只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递了出来，算是与她的回答。未多言，侍女已从不远处来寻她。目送她离去时，不忍留意她半分的神态。】
【花开花落有时，花开花落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