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阴浓，遍池俱是藕粉相缀，或仍是含苞羞放，或已舒展层层瓣香。隐园除却苑中热泉，仍有不少别出心裁的置景界地，亭水阁台，哪儿不是炎夏里寻凉的去处呢。
我亦借光，那位长公主府的格格邀我小住于这座别苑，受其照拂而回馈是其一；其于幼妹身上谆谆教诲的心意，是我见犹怜之悲壮，这便是我愿以往的其二。
坐于亭轩石凳，静看歇顶新织的蜘蛛挂，偶有荷香悄袭，若那位小格格今儿不应仗，或也是令我偷来一日闲呐。

【昏岑岑自靖怀邸驱车诣蓝湖，这一路委实艰辛，那把式定是得了密令，要不然便是那贺阿叟新收来的小徒弟，将传家的衣钵砸得零碎凑不整，辘辘繁声动地，小石子争逐着在和光里玩闹，也穿梭于辐辋间捉迷藏，惊得香车绣幔一时时歪歪趔趔，额角磕红了好大一片。】
【清晓登车，觑着半竿斜日，在温风中谒山门，春困也慵慵。早是朱夏，只是风尚还柔和，不急不燥，浮光里的纤尘犹也温吞着意态，我亦能有一颗从容闲心在隐谷独具的兰皋与椒丘上同呦呦游戏。】
你……是阿姐为我寻来的女伴么？
【亭馆掩在蓊郁的槐荫下，只露出一个尖尖角，我险些寻不着，而枕红蕤的这位蓉宾，几分面善，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范蠡可在荷花深处泛舟通？苎萝山下小径又可有越女容姿过？我遥见姝女叫众花迎入，似要来相迎一首采莲曲。
便是出神也未尝叫这位小格格看出，只瞬时回过神来，同她福礼笑迎，
“ 龄格格怕遐格格无趣，请小女陪您几时，或弹拨弦乐，或……唱几道京中近时难寻的昆腔曲。”
我不知她有何喜好，只缓缓道来我虽习得却眼下不再值千金的技艺。

5
“ 民女不才，算不得多有长处，倒也宜唱几曲昆腔戏折。”
想她的阿姊不曾多言，我自也不轻易、坦荡的自陈来处。京畿借一檐遮风雨不易，系着卫府门第之誉，我自尽量不予招惹不好听的说辞。我仍爱唱戏，可再树戏班手不应心，借旧名傍身亦不得当，且如何于京城寻着长远的来处与去处呢。
我仍未有明晰的冀望。
“ 游园呐，”未立即应下，想折至尾端的皂罗袍，是良辰美景都奈何天的怅然，忆及她的阿姊提及幼妹情窦初开而不堪不顾的……罢了，香闺逢春的少女，如何能阻栏攀墙而过的花枝，予以亭台郁馥的芬芳呢。
起身一福，且婉转起调。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小仆在阶下支起竹庐，扬扇候汤，要温盏煮茶。我只在冬日的空空庐舍中浅啜过一盏蓝湖玉露，彼时心中无挂碍，但觉得醴泉甘甜教神清目爽，到如今，风飐黄木香，短墙上影婆娑，庭中花光陆离晴昼斑斓，奈何——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纤指稍扬，襟袖低昂，皓腕凝清光。依循人和婉的词调，望着她指尖亭亭不糅芳尘的水芙蓉。】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日与穆王哥哥一道，在阳平会馆听墙头马上的人。【声也悄悄，仿佛梁燕呢喃，本该是质询，可惜她的曲子舒缓绵长如倾诉如低语，如薄暮，如蝉翼，教人不忍惊破。】

亭阶印影痕，金轮的照拂也不过堪堪淹没膝上一列灿色，偶有走动，未掀起波澜，不似满人格格般，汉女的衣本是小袖云肩，虽不似昔日台上风光，倒也勉强。
拾至尾声，我目光所及也堪称赏遍了十二亭台，只此处怕不省了玉瓶插得映山紫，又取香炉添沉香。
我又瞧到小格格一眼，忽而心起乐趣，最后两段，似是轻快不少，直指凡心悸动的苦女。
“ 春去如何遣?” 略一顿，方唱道，“ 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堪堪止声，笑着颔首示意，“ 未着戏服，观感总也差些。”
又恍然觉着她方才是否有只言片语，只我一心唱曲，不曾听得半分，只复问，“ 格格方才可是又和相问的？”

【偏头衔沾她指尖的春晴，揽流光入怀又折腕抛掷，那瑶芳玉英便扑扑簌簌迷人眼。泉石敲山涧，一双鹧鸪潜行林荫蹑足幽径，有冉冉物华抹去痕迹，一东一西的任他把凤管鸾笙参差递。】
【也睇她银海中愈渐明亮的小婵娟，焉知会否映一对神仙眷，我接过她慷慨赠予的青春，以唱答酬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那处曾相见？
【罗扇遮去一半腼腆，我唱不出她那如行云流霭般悠扬的曲调，只肖若孩童咿呀学语，一字一句都有休止间隙，只胜在吐词清晰，不需她劳心费神去猜。】
姐姐，你教我好不好？
【湖山畔，石阑间，竹帘稍卷，小仆捧着木托拾级搴帷入亭下，闪目神思也畅达，想着正借这叶芽来拜师敬茶。】

她是有着少女特有的忸怩与面儿薄，方才分明不是这一句。可见她遮遮掩掩，说着嘴甜儿的话，也不再叙述，只当是不重要的问话，便不必细问，只当她是寻着些许搪塞的话，窥见她扇下的含羞，笑道，
“ 或许罢，” 不置可否。我对她未有印象，亦不曾在客席上见碰过面，只笑吟吟的，“ 或也是哪处有缘，助我两今日得以相见。”
却恍然大悟，原是娇女在小声学唱，那罗扇轻掩的，哪儿只与我的搭话，竟还是藏着这般心事。
一时竟也心下讷然而无言，只认真睇她眼眸，未见轻薄的调笑，当真足以令人握上真心。正下色来，也未匆促应下或拒绝，面目虽未板正，只语调难免肃然。
“ 您可是当真想学这昆戏？”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妨碍呢？诚然于涉舟的邀约，我向来不敢不从，是敬与惧驱使，是过往十余年沾染的轻易无法戒除的瘾。她被阿姐奉为上宾，更纡尊要来驯育我，是故第一眼，我不喜欢她，尤其在她的容貌与一个连日烦襟又捉摸不清的影子相重叠时。违忤的心绪作祟，那一分的悸动演化成沧海险将理智吞没，幸好，我不做顽童。】
【相逢亦是前因果，丽娘果真见过柳生？几次擦肩而过有几次惊鸿一瞥，谁说的准呢。那我当真与她素昧平生么？也未必，京畿肆坊烟树星罗棋布，薰风一宕哕哕檐马闹春，几列华灯照眼，玉壶光转是不夜天，彩棚绣架鳞次，兴许一回眸，她正在火树银花下望着玉盘金瓯，也不经意流盼，四目相觑，各有眷心，冥冥中早邂逅也有未可知呐！】
【所以呀，是与不是又何妨。她若果真是穆王哥哥的知音，那也定会是我的知音！却想不明白，她缘何是阿姐的使臣？莫不是我小人之心，一向曲误阿姐美意？这是清风吹不开的结。】
想呀！
【扬起脸，眼波自是澄明，纯笃实然。忽而扔下扇子，敛裾亟亟奔向矮墙，跐着脚尖选了一只黄木香，回望时浅浅拭去额角细汗，不知觉她也到跟前来，便顺势将一抹鹅黄簪上她绿云间，嗯，衬她！】
“叭哒”
【那声极脆，是呦呦不慎落了枚果子，懵懵然呆立在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