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涅派人来寻时，正于廊下花厅观鸟雀嬉戏。这些脆嫩的小东西，在眼里只是扰人清静的俗物，不明白世间珍宝万千，额涅偏乐意养这些。)
“我换身衣服就来。”
(起身先回西洲将方才于花坛间弄脏的裙衫换下，这才同琪琪格一块往瘦雪间额涅。是玛嬷的礼物，同两月前的兔子玉挂坠一般，都是寻常俗物。)
“喜欢，玛嬷送的都喜欢。”(将那钗接过，手里把玩一遭扔回盒中，转手就递给琪琪格。)
(这钗大抵同上月玉坠一般，下旬就送去别家了。)

【南意尚且还能被我抱在膝上逗乐时，母亲过府来瞧过一眼。】
【就只是这一眼——我仍能回想起，与岁月等长等宽的沟壑爬满母亲的眼角，这样的眼只深深地看了南意一眼，便以沉浸宸闱十余载的目光，裁断了一句鱼与熊掌。我该是在那个时候，便察觉小女异于常人的歧嶷早慧，而不致需要母亲一封又一封的信，来点悟我。】
“贪心贼”，你真喜欢还是假喜欢，骗得过额涅？
【她从不掩饰对俗物的冷漠，毫不留情的把它冷待在盒匣里，似乎那本是它们合该有的归宿——知她甚深，自然落在眼中一次又一次。】
靖敏玛嬷说你慧根早拾，觉得额涅深负期许，要把你带在身边，怕额涅把你养坏了——【捏了捏她尚有二两肉的腮边】你想不想，去额涅从小长大的地方看一看？

“阿妤只是不想额涅不高兴。”
(西洲内的好物件从来都不缺的，玛嬷玛法时常会送些精巧的小东西给我，阿玛奉旨办差出京回来时，也会带些京中不常见的物件逗我高兴。)
(逐渐开蒙，物件好坏已然有些许认知，那些旁人也可随意得来的物件，已然满足不了小女儿的贪念，但终是长辈心意，每一回都会佯装愉快的收下，而后束之高阁。)
“亦不愿玛嬷知晓难过。”
(稚女异于同辈的早慧，自玛嬷过府后初探一般，那二者同价，择一尚可；若有价高者，尽千金得之，仿若昨日。而公主府一行，却是今日才知，那每月的书信，想来也是玛嬷劝额涅早早将我送去公主府。)
“想去，玛嬷说玛法同两位舅舅舅舅，姨母整日不在家，她一个人无趣，让我去陪呢。”
“本想找个机会告诉额涅，额涅既然先说了，阿妤自是愿意的。”

【我时常在想，她这颗早慧的七窍玲珑心，到底是补了我的缺还是填了泰渊的空。】
【我自幼放旷惯了，爱展拳脚功夫，不曾有贤良淑德的模样，彼时阿玛只道等长大了，自然就做的贤良淑德的模样——言下之意，我开蒙得太晚，年届红鸾心动，才知小意温柔为何物。而泰渊……泰渊的慧达也好似与侪辈无异，不徐不疾地成长脚步里，一步一步去看，都是填得满满当当。】
【可南意甚至不需要我站在母亲的角度，对她投以关怀与照顾。】
噢——
【我在此刻深觉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但我与泰渊竭尽心力为她堆砌的完满和美也无法就此揭过，我宁愿她终身都在我和泰渊的荫庇之下，不必顾忌成长的代价。】
原来你玛嬷早就同你讲过。【暗喟一声】你玛嬷还说了什么，额涅听听。

(还说什么了，当日只一心想着去玛嬷家玩的阿妤并未听清，玛嬷后头又说了什么。今日母亲问起，只得小声哼唧几句，半晌才凑出一句)“玛嬷说额涅教养我不易，她终归闲着无事，要替您分担。”
(伸手抓住额涅衣角，歪头靠在额涅怀里，小声问道)“若是我去了公主府，额涅会不会想阿妤，要是额涅想的紧，我去住几日就回来。”
“要是玛嬷舍不得我，那额涅和阿玛会去公主府陪阿妤嘛。”
(那时尚且年少还贪恋母亲的娇儿，却不知这一遭去了，等到两年后春桃开才回了家。仍觉不满，腿脚并用爬到额涅怀里，又小声嘀咕一句)“阿玛平日太忙可能也去不了，那还是额涅去陪我好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真切感受到来自女儿对我的依赖。】
【我和泰渊长久以来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她本就该不识世间苦，不辩人心恶，不看尘世烦扰，不听庸人俗言。可这样的保护，和她与日俱增的早慧业已不成正比。】
会，阿妤想，额涅就去看你。
【我开始渐次疏淡地有一个浅浅的感受，她并不需要铜墙铁壁的荫庇，她需要掌中持刃，臂间栓甲，去做自己的英雄，去征伐，去讨地，去掠夺，去拥有。】
【甚至，去称王。】
靖敏玛嬷都是为了阿妤好，额涅也想阿妤好——【我甚至为这个想法一凛，这个“好”的评判标准在哪里。】但是，阿妤如果不听靖敏玛嬷的话，额涅就要罚你！
【对小女的恫吓并不能有任何收束她早慧趋向的效力，她只会逆反，将一片片我们认为对她大有裨益的盔甲，剥得一丝不挂。】
罚你——算了，舍不得。

(王女身边不缺那些常说溢美之词的赞客，王父同母亲有心给幼小的王女构筑一无忧之地，以至于如今的她依旧不识人间疾苦，不明善恶。)
(这样的时日不会太久，王女终将走出这片桃花源，要去人间走一遭。这名为公主府的另一个富贵地，是王女从四方王府迈出的第一步。)
“那额涅可要常来——(甜腻的嗓音从喉间溢出，须臾又变了卦。)诶，也不能经常来，玛嬷会不高兴的。”
(阿玛为你好，额涅为你好，玛嬷也为你好……诸如此类听过太多，远在宸闱的玛嬷也如此传信与我。但我尚分不清好为何意，囫囵接下。)
“那可不行，玛嬷舍不得。”(一顿，颇为认真的说道)“我会乖乖听话的。”(自然，额涅也舍不得，这般的恫吓早已对王女无用，却也乐得配合母亲演一出。)

【娇嗓好似灌了千斤蜜，但本质上并不能甜进心坎里——是我在心虚。】
【醇王府的一草一木业已在数载春秋里将我棱角磨得齐整无比，一些喑哑的风声里，我敛去了旧时锋芒恣意的模样，那些挟伴凌弱、纠众打闹的江湖侠义，也渐渐成为不愿提及的往日不复——但这些都刻在我过去的岁月里，成为了我的母亲一块心口疤。】
【我的母亲，也曾呕心沥血的「为我好」，铺就的康庄大道我却从未领情。】
文师父武谙达，你想学，玛嬷都能为你延请最好的夫子。额涅很放心，所以定然不会常去——
【摘星揽月，嚼日吞光亦无不可，我与泰渊亦无不可。】
【只是我在心虚，这样的我，会否在她成长轨迹里，加诸一丝不可预见的意外——可若真有意外，也希望这个意外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但额涅会等你回来。
【等一个不是恣意生长、放肆抽芽的树苗，成为盘根凌天的大树，不必蔽日，但要足够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