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书肆遣人来说新到了一些舶来的佛经，原本困懒于室的自己顿时来了精神，一番梳洗后来了西市。天高气爽，行人络绎。吆喝之声此起彼伏。书肆门敞四方，进出之人尽是儒雅风谈。只自己刚迈进殿内，身后来一乞丐撞碰一旁一娘子，瞬时拧了眉头，扬指着这位格格不入之人与店家】
“这书肆门前今日怎不拦着一些，白白让一乞丐扰了兴致”

我不听佛偈，而佛欲伺机渡我。
曾祖判我，谓:阿清性高且傲，需受降服。一者受降于高人、二者受益于经典。我不愿以一个败者姿态问世，于是讨教，经典何谓？他不答，指路书肆，称自有所求。
掌柜的口若悬河，多将书肆里新至的佛经捧上高台。要价也明朗，与周遭相比，云泥之别。有时我在想，他们在玷污佛罢。可当我抚过书脊，试图借助有形的物体触碰佛的思索而不得时，这样突如其来的想法又偃旗息鼓了。
它们分明是冰凉的、毫无温度、模棱两可的。
我不屑的。
我还没有拂袖而去，一个褴褛的身形撞碎我所沉浸的世界。我被这股力撞得退了几步，才发觉，是个半大孩子。他的肩膀——方才撞上我的地方，比书册更富棱角。凌乱的发黏成一撮又一撮，伙同脏兮兮的灰土，掩藏他的面容。
他没有离开，兴许因为被人捉住了把柄、给了难堪，才这样一动不动地缩着身体。
“我在等你的致歉。”
为弄脏我的衣裳、撞上我的行径。
然而他并不肯借坡下驴，反而等着书肆的伙计当真来驱逐。我仿佛见证了一场阴谋，就好像他原本就在等候、享受驱逐。那位拧眉的娘子好似他的助力。
我分明察觉到了不对，于是连目光也流连在他二人之间。
“你们认识吗？”
(411)

“这位娘子是在问我？”
【突如其来的一句认识吗，让自己茫然不知何所言。较之余对面的衣衫褴褛、脏污庇体，自己这衣冠整洁而颇为懂礼的世家娘子，竟被这眼拙之人混为一谈，真是可笑至极。目光所及，应是城中贵家，只单单这行止颇让人恼火。哂笑一声，目光掠过那矗在二人之间的乞儿，避之远步依旧可闻的古怪味道，连连又离了几步。】
【佛曰众生三无差别，只后天所造作善恶业不同，即未涅槃，当以受果报。既不涉他人因果，又何妨他是否同类。可今所作，是这乞儿先扰了书肆清净，又有这娘子当猪油蒙眼与我与乞丐混完一谈，当真是可笑。】
“只怕这娘子是书读得多了，识人不清。我若与他认识，又何来刁难不许他进一说”
【作世家娘子，人人都道应体面他人，莫使性子，只单单人活于世，若不恣肆随心，刁难违心于自己何如。店家在一旁事不关己，却又两不得罪的圆滑之举让人难堪入目。只那乞丐贼眉鼠眼的模样就不似真心好学之人。周身众人纷纷而言，或说应许这乞丐入书肆而览书，或说他不似有钱可买之人，进了也白白脏了书肆。摇了摇头掠身进了书肆翻着心意的佛经，声嗓漫不经心而谈】
“难不成，他与娘子道了歉，便许进这书肆与旁人一同？”

书肆中沸反盈天，我不信这是好学所致，更多可能是同兴善寺中天竺的客人相关，掀起了空前热潮。这也是我不屑于曾祖父劝慰的原因之一，然他未答话，只提二字赠我：顺应。
这与师父赠我的字句是相同的，若非曾祖业有数载不曾归复海丰，我几要疑心他二人是否旧相识、且关系匪浅。传书归故地，师傅释曰：玉石有沟壑方成山脊、有慧根方成玉佛，这不是周清之刀的意识，而是芙蓉石原有的玲珑心。
我想我浅尝过此二字的厉害了。也是今日前往的缘由之一。
而断定眼前人也是庸碌众生之中的一位，并不因为浅薄地打个照面、乞儿的奇妙际遇可以激起我的妄断，反而是这名氏族女儿的举动，实与此教派所传之义忤逆。我非佛之信徒，只是有自身的准则。
“他若致歉，我又有什么缘由阻遏旁人的进学？”
《大相》正随旁人抽出书册的动作落下，翻掌去接，书页落定，正溢目是：般若波罗蜜、是无相相。
佛语说：佛本无相，一切归于大自在，心中无佛，佛何在？心中有佛，佛何在？佛本是一执念，我心既我佛，佛者，自然也。
“佛本无相，以众生为相也。”唇与目光共读。
“娘子焉知其非佛之考较？何况，无宽宥心，又何必习甚么佛法？”
（403）

【书肆内众人早已从一乞丐误闯之事转而论其我与这世家娘子的争论，好坏且不论，只如今对她所言所作颇为不解。所言既是我佛，字字皆有所据，想必亦是大乘家家的子弟。可所作却是强人难堪。既不说这乞丐如今早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折去了目光，便是她几番让之道歉，却也无吭一声。】
【佛现世间，不昧因果，因缘际会也。众生应皆本心光明，有因自身业障从而遮蔽自心光明，世间而有富贵贫贱之分。乞丐若有进取之心，劳作、整衣冠、行举止皆应与此时径庭，可他既无为，又何来读书之心。我既不解，只当他无在，手中的佛经翻的轻寥泰然，心中清明，不急不躁，驳她所言】
“佛之慈悲，又承因果善恶。今日即便是考较，我本顺心意而为，又有合错。诸佛菩萨不因世人造恶就惩罚世人。便是今日自己作恶得了恶报，习上这佛法消除恶业，不正是佛祖所希冀？”
【我既与她不熟，便是此刻离了不与她理会亦可。我见她性子爽利，颇有几分好奇。世家娘子的几分不同，在我瞧了是如此称心。佛语既是有缘，世间因缘际会所在，便又来了几分兴致与她争辩，既答她所问，又聊她所言】
“你如今咄咄逼他致歉，便是所谓的宽宥心吗”

掌柜堪当局外人，似乎有意无意地划地予我两人辩论，担无住外围探究的目光。这打量似乎使她更甚、又或许只是我使她觉得需要探寻，原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际遇，她似乎非要知晓我所作所为的缘由。因而我不曾存在的慈悲心，竟成了她质问的理由。
“我不习佛法。”纵然我今日的确为此而来。
“也不曾说过娘子有甚么错。”
乞儿撞我、她来裁夺晦气，而她同我素不相识，才有最初始的问题。至于小娘子而后突变的态度问题，才是冒犯的根源。
不过，倚她所讲，正因有业障、才需习佛法，倒十足符合自己。
无意起争端，那乞儿见隙欲去，转身的动作被门槛阻遏，袖里露乾坤，那枚玉佩露出半数。我见状拉住他的衣衫，问：“还欠些东西未归还罢？”
再一扯弄，玉佩归还回来。想来是他方才趁一撞的功夫dao去的了。

“我瞧着娘子所言所为不似未习之人——”
【只随着她的话辨驳了一句，便被她突如起来的拽住离去的乞儿而打断，随之牵扯出的便是窃盗一事，果然美女子是无法被人看透的。从咄咄逼人到如今行止凛然。刚刚虽与她口舌之争，寥寥数句似搅浑水一般不吝不清，如今却佩服于她的英勇】
“看来娘子应如奇女子也”

拉扯住玉佩的璎珞，便失去了桎梏盗贼的手腕。那道身影利落地钻入人群，便湮灭在其中了。我想，连同乞儿的身份或也是伪装罢，要骗取旁人的同情，是一枚利器，只可惜遇上这样两位，一位过于嫌弃、一位过于不意。
总归是未失散什么的，去便去也。
眼前那娘子似也未失离甚么，冷静么，想来她不曾有的，阴阳怪气是原汁原味。怪头怪脑的。
我才从错身过去探往书架时，恍若方才记起来，掉落一句：“您也不赖。”

“娘子是哪一家的，我倒觉得您是个伶俐人儿，怪有意思的。”
【诚如我所言，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比寻常的娘子要伶牙俐齿些，吵起架来也颇有风范，绝不落了风范。她似一尾误入死水的锦鲤，将原本死气沉沉的水面搅起一片生机。便是刚刚的不愉快，也让我丝毫不厌恶，反而起了相识之心】
“我是崔家的，倒是希望下次见面。不要如此争论罢”

未料风声转向之快，撩起书页，遮住她探寻的目光。我欲直截了当地断去这一次的际会，又想起曾祖的教导。他说，玉石不单是我手中冷硬的、需要磋磨的玩意儿，更应当是柔和的、婉转的...如我一样。
好罢，我不自觉地妥协向曾祖父。
“周芙。”
又极为不习惯似的，带起一阵风，同人渐行渐远。
（结）

【 长安城丨西市丨琴书盈怀 】：书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