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周原彭生序
杨瀚章
昔人常乐不过一二，衔恨于心者，动辄三四。余生不逢时，得乐无多，积恨弥深，恨之要者，列为五端：一恨鲥鱼有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杜子美难得属文；四恨曾子固鲜见赋诗；五恨彭晓龙不能为人之师。
彭生晓龙，周原人也。诗云“有卷者阿，飘风自南。”“风南”者，青化古镇之旧称焉。岐山之阳，念有五里，有村居如脐，斯为彭家村。松柏苍翠，杨柳婆娑。古槐龙支，蜿蜒曲折，似有所待焉。新竹吐翠，劲霸挺直。清末老秀才尝言，槐为树魁，支呈龙相，彭家村必有斗鬼才子生焉。每当旭日东升，夕阳西下，法门古刹，晨钟暮鼓，灿然可闻。人们咸曰：“谁人斗鬼，此时不出，更待何时？”公元1971年，天蓬元帅当值。岁次癸亥，日月双甲子，昧爽之际，卯时阳生，忽闻岐山凤鸣，群鸡响应。彭家老屋，有男婴堕地，一声唯清；鋥吰弄璋，十里可闻。有瞽者曰：“文曲星下凡岐山之阳。”彭氏得子，阖家和悦。耄耋祖母，抚摸古槐虬支，远望旭日破晓，为孙命字“晓龙”。
晓龙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惜时穷命蹇，明珠暗投。雏凤清越，尽肖鸡鸣狗盗之声。年十三，甲子仲秋，余执笞青化泮池，黉门有缘，晓龙告别乡塾，来初中就学。彼时晓龙，孑孑然来去一人，默默焉似有所思。鲜见与人为伍，难得向人陈情。呜呼，圣贤寂寞，龙虎独行，其此之谓欤。吾未得其详，倏忽晓龙卒业高就。当此之时，家父在益店古驿之高中任教，遂与晓龙，赓续杏林之缘，桃李年华。孟老师尝言“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人生之一大乐。吾侪父子，共得一晓龙，三生有幸之福遇哉。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公元2015年，乙未红羊，善人遭劫。余出入城乡，无不小心翼翼，以畏上天之命。是年仲夏之夜，宝鸡市传统文化促进会邀余鹿苑弘法，长车转轮。经史子集，珠玉无遗；老庄孔孟，咸来与归。忽一日，有人指陈发凡，有雷霆之音，河东狮吼。余戚戚然，诚惶诚恐；悻悻然，患得患失。藐予小子，何方神圣，竟敢赞我一词。孔子当年师项橐，余灵机一动，俯身问道，燕燕如也。言来语去，却是晓龙。绛帐春风拂面，晓龙做郑康成，自始至终。我非马季长，不识子罕而已。
30年啊30年，30年沂水都能干。晓龙从家父堂下升入大学，冷凄凄常读书，恒兀兀以穷年。孜孜矻矻，翰林修撰，自异常人。4年期满，归于故乡。业余治学，未惶一日少歇。
与晓龙谈文，左右逢源；与晓龙论诗，上下其手；与晓龙言学，中西兼通。三坟五典管锥编，咳唾成珠；汉文晋字唐宋诗，珠落玉盘。我之所知，晓龙尽知；晓龙所知，我所未闻。余自幼自负，常常以枚乘自比，今日得见彭晓龙，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晓龙不是俗士腐儒，30年人生一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落伍了。
这些年来，余与晓龙，过从甚密。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30年来，晓龙无一日不在读书，无一时不在写作。数年以降，每有新作，庶几让我，先睹为快。晓龙属文，时而龙章凤姿，时而行云流水；时而诘屈聱牙，时而素水如饮。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行文如老吏断狱，谋篇若将军布阵；遣词用字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铿铿锵锵，却无斧凿斑痕。余玩弄文字一生，每读晓龙文章，总得浮大白而呼“不亦快哉”；每每荐于人，总会不战而屈人之兵。当个老师真好。如此能写绣花美文的才俊，曾经是我的学生。于是乎飘飘然飞进土谷祠中。
退休后，余点检平生，无所恨事。唯彭晓龙未做教师，恨恨不已，忿忿不平。
最近世间恶闻太多，五内俱催，痛不欲生。今日得闻彭晓龙做了教师，与他的弟子沐乎沂，舞乎舞雩，咏而归。禁不住喜出望外。这不是晓龙人生之小幸，而是宝鸡教育之大幸。名师出高徒，万千晓龙，葳蕤勃苏，茁壮成长。
鲥鱼多刺，不食也罢。余自幼即过着“食无鱼”的生活；海棠无香，不赏也可。杜子美终生不赏海棠，余何必把生活弄得恁般复杂；杜子美寡于文，曾子固少于诗，余无暇衔恨了。我的学生做了教师，薪火相传，衣钵有承。人生无恨矣。
周原多人才，相传周公撒了三斗菜籽在这里。一颗菜籽一个人才。晓龙就是其中的一颗菜籽。今天，晓龙就要登杏坛，履圣迹。虽然在我眼中，他还是个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的学生，但是，三尺讲台，千秋事业。他却迟到一步。大器晚成，大音希声。仅以斯文，以序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