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小双
六月十五夜，万花楼。
台上仅一纱屏而已，烛火昏明，映着一方凝坐的瘦影，台下人头攒动，尽皆悄然无声。忽而，琵琶声动，仿佛被唤醒一般，那影子也动了，起得身来，起初只见她慵散地拖剑徐行，游三周才挽一个剑花，直似醉姬偷耍吴王剑，琵琶也随影子偶尔拨动三两声。曲过三节，其音转平，渐入主章，那影子的身手也活络起来，翻手之间如承百钧，开合游戏矫健非凡，又一似兵儿枕戈待旦，闻鸡起舞，又过三节，琵琶声愈急，台侧隐隐有鼓声传来，纱屏后的瘦影也愈加迅捷，其形移之快竟在屏上映下残影，观者只觉屏后是三人酣战，只听剑鸣和着铜琵琶铮然有声，一时一人跃起上，似争上游，转瞬一人伏低，似落下风，细看来却是你来我往难分高低，正是战局最激之时，众观者凝神屏气，都捏着一把汗，忽而一声裂帛，竟是影子一剑划破纱屏，冲了出来！
众人惊呼声中，琵琶与鼓戛然而止，定睛细瞧，哪有什么三人酣斗，唯有一位姑娘而已，这才如梦方醒，满堂喝彩。
那位姑娘自屏风后转出来，一身素白衣裙，眉眼清冷，向台下抱拳，还未开口，台下便传来一声喊：“六姑娘好演舞，受我一敬！”
说话间，已从席间飞出七枚玉杯，直奔台上而去，众席哗然间，堂侍万花诸弟子顿时按住腰间佩剑，却见台上六姑娘身形先动，七枚玉杯承了主人内力，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从四面八方攻来，她于缝隙间或闪或避，白衣翻飞，竟比屏后舞剑更加飘逸妩媚，还未待众人看清些，她已然停了动作。
只听砰砰几声，六枚空杯兀自滚下台去，六姑娘剑尖上停的，恰是唯一承酒的一枚，此时随着剑颤颠簸，竟然一滴未漏。
元小双手腕一抖，挑回杯来一饮而尽，顺着她敬酒的方向望去，乃是一个黑皮散发的西域金刀客，那男人抚掌大笑道：“早闻万花七桃各有千秋，三年前我来中原，见识了大娘温柔，三娘妩媚，五娘肃杀，今日一见六姑娘，像只轻盈燕子，果然更有趣味，不枉我远来一趟，过瘾！过瘾！”
元小双只是扬起很浅的一丝笑，抱拳道：“承让。”便任台下如何邀酒也不顾，兀自离场了。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万花楼内依旧言盛酒酣，元小双坐在万花楼顶，握着那支游恨送她的白玉缠枝钗出神，一时不觉楼中鼎沸都飘远了。
游恨
施纱幔，山重水叠；摆锦屏，春昼绵长。灯火摇辉，金兽香袅，正似醉生梦死，也是如在昨日：应该还有一个高台，摆三台大鼓，西域来的胡娘便赤足其上，铃铛一响，就是摇摆如蛇。那时就有人悄悄说：少主，您看，三长老挪不开眼啦。这时候也有人说：少爷，小双姑娘演完了。
分明不一样的光景，却是好一样的时机。游恨把玩小盏的手一顿，饶有兴致地问西门朴：“她跳的怎么样？真的不是被人轰下去吗？”他径自起身推门，遥遥地往下看，似乎还听见观者议论。有说六姑娘这一舞可与秦淮艳首相提并论，有说妓子怎比得过六姑娘飒爽英姿。一时，他为不看元小双登台而感到有几分遗憾。
他捉到了元小双将消失的最后一影，这就又是游恨这数月以来熟悉的元小双了，像燕子那样轻盈，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燕子向暖春，元小双偏偏像，像一轮吊在檐上的冷月。
游恨提着一坛酒翻掠上万花楼顶时，见到她就忍不住笑了一声。问她：“为何不簪？”
他站的这一处离元小双不远，但很偏险。游恨随手就把拎着的酒坛抛过去，便一甩袍摆，仰躺而下，倚着的正是飞檐，正好抬头见月，低眼见人，姿态十分闲适。他语调像被香炉熏过一遍，懒洋洋的：“贺你。”

元小双
有身后这一笑，她已知来人，手一翻便纳钗于袖，背对着他接下酒坛，开口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恼：“又是你。”
怀抱的泥封尚且清香，不消说，这刚启出来的正是七十年的九霄古灵，万花楼上上之品。然而元小双却并非嗜酒之人，她只拍了拍酒坛，淡淡道：“心领了，我酒量不好，还消你自己享用吧。”言罢便要抛将回去。
这一回身不要紧，正被她看见游恨懒卧高檐的惬意悠闲，元小双愣了一瞬，仿如回到二人初初交手那夜，也是月明如镜，那时他二人尚且可说针锋相对，一晃半年，却也一起云游四方，患难多交了。元小双自来形单影只，非但任务如此，平日更是清冷，只为她信奉“凡独侠必远纷繁”，谁知命里闯来一个游恨，他的确多情风流，浪荡不羁，与元小双所奉相去千里，可他也真正怀抱一身好武技，为朋友散过千金，抛过性命，如若不是以这种方式相识，他们亦能做一对侠友，只可惜——
游恨的第七单事毕，二人可算互不相欠，应该分道扬镳了。这本没什么，难道她元小双不是十七年来独行惯了的吗？
是了，那就必然是今夜的月太柔和，恍然照进了她宁谧生活的幻想，元小双浑然不觉，她那往日的清冷眉眼在此夜竟悄然化动了。
她遥望着明月道：“你看今夜的月多亮，人一生能逢几回呢？有此良夜，就当是贺我了。”
游恨
元小双行动时出手非常快，快得没有丝毫犹豫，也就显得无情，很有万花楼杀手的风范。但在这半载相处之中，游恨亦以为她嘴硬心软，言语如刀，温柔难得。就好似太禧山一行之后，她一边骂、一边送了碧藕露。此时嘴上淡淡说着心领了，可游恨耐住性子等了会，也不见酒坛砸过来。
女子，难养也。他也不计较，给她台阶下，不提刚才：“小双真乃才貌双全。我方才想了很久，一贺你今夜风光，二贺你七单之后不再与我有瓜葛，三，三想不出来，你给添上了。果然我与小双姑娘神交已久，心有灵犀。”
西门朴称他少爷，这是因为游恨真是个少爷人物。荒唐的话敢说这么多，是因为他过往荒唐的事也经历个遍，人间红尘事淹没他的眼，元小双的良夜他难以体会——但数月以前，他也很少躺檐上晒月，终有什么悄悄变了。
他此时早摘了斗笠，微微一笑时很有侠者的风轻云淡：“小双姑娘，我为人君子，讲求道义，这第七单总不会叫你赴死。以后还有几千个日日月月，等你看，看到不以为意，看到寡淡无味。”他顿了一下，忽然声音温和了一些：“不过，贺你没有这一天。”

元小双
哪里还有几千个日日月月？仿佛自嘲般地，元小双笑了一下。她为侠六载，为万花楼探来消息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所接的任务只有越来越凶险，不要说几千轮日升月落，哪怕是今宵人人仰面可观的圆月，她也有许久都未看过了，前途越险，她越觉与游恨同行这半载，有一友相伴，快意周游的日子如同水中月，镜中花，映出她后路的渺茫。
她本是习惯了这无依的。
可她依旧挂着那抹笑，在月色的映照下竟然显得温柔：“你都说到如此，这酒我也不得不喝了。好，就贺我。”
酒甫启封，醇香扑鼻，元小双对月仰灌一口：“贺我第六次演舞，没在那刀客面前丢脸。”又一口：“七单以后你我互不相欠，也是快事一件。”再一口：“再敬这个月亮，愿你我以后都还有赏这好月亮的机会。”
元小双的酒量极浅，她并没骗人，此时她脸上已经漫起红云，素日的孤冷和防备已经卸了一半，宵月的清光映在她眼里，那双眼睛就像平丰山的泉。良久，她说：“游恨，和尚的蝶簪是我给他的。”
游恨
“真是快事一件…，如此，甚好啊。”
这句话念得轻，也不含什么意味。风一来也就吹散了，因游恨也没有追索的欲望。夜风太惬意，元小双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闭眼翘起腿，好像没在听，也好像不在听，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回道：“同和尚打个照面，我就知道了。怎么，还同我赔罪了？”
元小双
元小双快意一笑，只觉好酒顿浇胸中块垒，道：“我知道你知道！”
因她醉了，话也磕磕绊绊的：“我是想说，太禧山之后，你已经是我——朋友了。”那酒烧得她心里暖融融的，干脆拎着坛子往游恨身侧一放，与他凭檐同卧：“干躺着做什么，来喝。”

游恨
他本还端着潇洒，意态风流，元小双往他身边一倒，也不过是撩了眼皮又闭上。但酒香撩鼻，他嗅一口，只觉得将醉了，忙推辞：“哎，少爷我不喝酒的啊，你喝你的。”
元小双
听他这话，元小双哼笑一声：“我尚有三杯浅量，少诳人，万花楼的屋顶可容不下肚小的人。”人醉了，身手可未慢，趁着游恨闭目，元小双抄起小酒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到他口边：“看招！”
游恨
先已惊吓三分，此时猝不及防，正叫元小双得逞。酒鬼难缠，再者游恨本无防备，只来得及借力撑住，刚想反击，就整个人几乎埋进酒坛里。莫说七十年老酿，就是去岁埋下今春启封的闲酌小酒，只需一口，游恨就吃不消了。
多少时分过去了？是喝了千口、还是万口？眼前颠倒，月亮有两个，中了迷魂香一般：“我，唔，元、元小双！你，你……”
晕乎乎，好在依稀记得高坐楼顶，此时两个小侠成了两个醉鬼，性命难保，游恨不敢多动。可他不动，怎么山也动、水也动、灯也动。
“小鱼你等着，少爷我……我？绝不、对，绝不饶你！”定睛一看，捉住小酒坛就往左边送去，又疑惑怎么碰不着元小双，身法、身法果真过人，于是往右边送去：“爷！毕竟也是，夺过、夺过你，簪子的人。”
元小双
她原不必躲，游恨只是四处扑空，像尾笨鱼兀自扑来又滚去，嘴里叽叽咕咕，引得元小双直笑。游恨由来铺排奢侈，场面极大，看似全无破绽金尊玉贵的少爷如今交出命门——这二两酒就是他的天生克星，教元小双嘲了个遍，她却不知，自己也因这场酒舒怀不少，此时如有万花门人在侧，见到她笑得这样开怀，一定以为那是冒名顶替的六姑娘。
眼看游恨又捉个空，元小双抢过酒坛来，想再饮，才发觉坛子早空了，她方意犹未尽地枕臂躺下去，懒洋洋道：“我还是，抢，抢过你玉佩的人呢。你那玉佩到底值——多少钱，还消你千里追凶？”
游恨
仰面而倒，如坠星野：“那是，我、唯一留下的东西。”
游恨的醉，初时是口齿不清，接下来便状似平常，实则已经糊涂懵懂，这时说话很清楚，但说的很慢：“我杀一门三百人，手洗不干净了，便要……便要，”
不说了。略侧头，眼神认真，又很空茫：“留一处，最后的干净。就像，像你的月亮。”

元小双
元小双没有回话，似是睡着了，其实两眼澈澈地仍看着月，过了一会儿，她轻道：“对不起。”
游恨
眼皮一点一点地沉下，梦呓似的答应了她一声。
元小双
多年以后元小双回想这一天，才发觉这是她此生最惬意的日子，而当时她不过以为是最如常的一天。
游恨在她身侧卧着，像睡着了，又像没有，万花楼喧声渐歇，临望的万家灯火一盏又一盏地寐去，最后只有皎月，轻云潺潺地流过，于是月亮也仿佛成了一只倦眼，明而又昧，昧而又明。
元小双突然想说点什么。
她说：“你拿走的那根钗子，也是我唯一留下的东西了。你可能觉得我用不起这么好的东西，其实我是过过好日子的。那时候我还不叫元小双，叫宣明，我娘说我们家里的买卖做得很大，别人想不到我们多有钱，可是三岁那年，我和我哥哥一起病了，谁也查不出原因，最后来了个老道士，做了七天的法，保住了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哥哥走了。三天以后，我爹跟着老道士也走了，留下的家产被我舅舅吞得一干二净，还逼着我娘改嫁。改嫁，她能嫁到什么好地方呢？那个男人每天把我们打来打去，骂来骂去，我娘当了好多首饰，还是不够他花，终于有一天，他要把我也卖了。”
说到这，她停住了，推了推游恨：“你在听吗？”
游恨
索性换了个姿势，一手支着脑袋，他重复道：“对不起。”是在元小双问他有没有听之后，没有迟疑太久。
夜很深了，元小双的白衣还是蒙着一层光，她诉说时十分温柔，游恨几乎陷进去：“之后呢？”

元小双
“之后，他没卖成。我娘说还有支钗子，卖了晚上就有钱，他走了以后，我娘让我去城西的当铺把钗子当了，你都不知道有多远，那天的太阳太大了，快把我晒化了，我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我娘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当。想着想着，学堂的教书先生跑来找我，说我娘已经吊死了……”
元小双一口气说啊说，从她的富贵出身说到没爹没娘，从桥下的小乞丐说到长安街的卖艺班，仿佛把十四岁以后所有的话都在今天一起说完了。到最后，她已经不在乎游恨是不是在听，她是说给游恨听，也是说给风听。
而游恨与风，终究很快就会带着元小双的故事离去的。
这的确是元小双的故事，可她陈述得如此波澜不惊，平淡无奇，仿佛只是摊开一卷话本，读着别人的故事，那些老旧的桥段已被念书的人翻来覆去咀嚼淡了滋味。
直到她语气变得又轻又慢，直到她闭上眼，她还在说：“……所以我一定要找到道士……找到我爹，我要问他，为什么…走，是不是就因为我是个女儿……”
“就因为……我是………”
她的头一啄，再没有声音。
这夜是如此静。
游恨
他睁开了眼，在这样星也睡、月也睡的夜里，好像做什么都是惊扰。于是他什么也不说，甘愿成为元小双故事里一个看客，不惊扰她，也不惊扰自己。
游恨几乎想象的出尚未成为万花楼六桃的元小双是什么模样，走投无路，拼着一口气活下去，像极了那日屠门，游恨刀剑钝得换了一把又一把，眼前看不真切，只吊着最后一息杀个遍，他那时想，出完这口气，一了百了，这世间再无他的活法。
而后侥幸剔除魔障，可也就再也没有那个望州谢公子了。就仿佛死在过去的宣明，全凭着“元小双”活着。游恨几乎冲动得想全盘托出，可他看着元小双安静的睡颜……
让她睡吧。
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玉钗，轻轻放在元小双手中。又抱臂躺了回去，她说的确实不错，良宵好月，游恨这样望着，不知何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