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局上下，从女史到六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服务着秋冬季节的变化，服务着在上位者温和或凌厉的风雨，和他们偶尔严苛的规则与要求。唐宫的阶廊像没有尽头：一边衔接着一边，停也不停地生长着一轮又一轮。
我在廊下停住，与人细语道明来意，不爱低折的颈在唐宫矮过又一次，连肩颈也习惯了这种偶发的痛楚，在每日停妥的任务后被视而不见。
我在这里等了又等，直到门扉又一次透出光亮，迎我入内，替唐宫未来的骄子量体裁衣：“尚服局王应菩，替殿下裁量身量，好制新衣。”
我的颈不得不再低一低，悉心取来软尺，预备裁夺他来日夏衣的分寸。

“嗯。”
实际上我并没有听清楚，来禀报的是因何事而来。明月高悬，自有繁星来托。故而在人迈步而入，垂颈温声说明其意时，才恍然想起。
衣裤确实又短了些。
也不怪尚服来的勤，青笋一夜高，何况少年人呢。新裁的衣，短短几个天光，就似能小半圈似的。
“之前没见过你。”
起身，允她近前。

我曾丈量过他胞妹的衣衫尺寸，较之小小男儿的颀长高挑，女郎总会矮些：即便他们一母同胞，曾在同一座孤冷的围城里长久静默地相伴过，生长也是各自行进的长路，谁也无法替另一个人抉择。
瘦削的指从尺下行过，再将他的肩与腰一一妥帖端正地标注过尺寸，才有功夫回答他的提问，“应菩入侍尚短，也是第一次往承庆殿来。”
抻平的尺贴上他的手臂，我抬一抬眼睛：“绥寿公主的夏衣定了凌霄的花样，不知道您喜欢什么纹样？”

“从绥寿那里过来？”
附木而上，高达数丈，故曰凌霄。像她喜欢的。
人们格外关注一些特别的人与事，于是将此称之为在意。但我并不会刻意去承认李绥寿于我而言的“特别”，也不会承认第一时刻思索了与她相宜的纹样。
“无甚么偏爱的，如往常一样便是，”
话此稍顿，垂目与小姑娘圆目相对，便又补续。
“若与她相称……亦可。”

“嗯。”
我仍低着头，将结束使命的尺一点点收好，本便猜测是多问一句的话却换来了有些意外的答案。
我只好重新思索起那位小小公主的样子：是骄傲又张扬的笑容，也是她细指轻轻却坚决地——择选凌霄时的样子。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男子衣衫用花大抵不相宜，若与凌霄相配，便也只合寻些意头上的愿景了。
“若用小松，辅以凌霄枝叶，不至喧宾夺主，也与公主殿下的相称。殿下意下如何？”

“可。”
如此，甚为满意。自然，这便不是我所故意提及，乃是一些——巧合。仅此而已。
稍稍思索雪兔会露神色，不免有些愉悦。笑了一下，神色便更温和起来，也愿意同人说起话来。
“一件便可，其余如旧。”
不然孔雀可要翘尾巴。
“听你辞谈，倒像是读了不少书？家中课业看的紧？”

我才要应声，又悄悄安静下来，听他将衣裳的件数规定的严苛又单一，忍不住低低跟着笑起来：“嗯…是。”
于是尾音里也漂浮着笑意，很难隐藏地，剖白于两人之间。
少年人往往自持，即便是对待自己的妹妹，也不无不同。
“看些杂书而已，殿下过奖。”
我难得多话：“殿下很喜欢寿公主罢？”

“无妨，杂谈趣闻亦有可读之处。”
知书达礼，明智内秀。均为女子上佳之质，再思儒家有教无类，自然乐见有文之人。何况她替我说出了未尽之词。
便不计较她笑我了。
“不可与她听闻。”
轻摇一摇首。却没有否认——我十分喜爱妹妹。
“不然可就要连我也唬不住她了，到时候只怕更要头疼。”

他的自矜与骄傲让我想起张觉：那是个讨厌的人，从不坦然、也从不像眼前的小殿下一样，规整妥帖地掌握着分寸。
我点点头：“同胞兄妹，本就血脉相连，亲密无间。即便臣不多嘴，绥寿殿下难道不能察觉？”
虽未直言，却也默认应承了他的要求，我将一应所用收好，又一次与他确认过衣料纹样之类，才作礼告别。
“待新衣制成，再与殿下相看。”

“她？”
李绥寿可是个笨蛋小兔子。
我并不善于将李绥寿的好表露，一点亲昵揶揄足矣，是也不会将贬义之词形容与她。纵使我不曾提，她亦是当之无愧的皎皎明珠。
点首。
“嗯，退下吧。”
负手而立，见人将琐碎收拾清理，见礼退去，方转步内续习课业，骄阳似火，一日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