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阿娘那里吃了瘪。
左不过为了一桩生辰的算计，小公主骄傲的尾巴翘起来，硬要今岁的生辰之仪荣耀满堂——便就一鼓作气，捧着宝贝非常的一支湘妃鸡距笔，绕在唐宫廊下一路停停走走，忐忑地、又期待地，往太极宫来。
途见新蕊正好，又请随侍之人折过一支木芙蓉，奉在礼侧，才算安心。
绣履踮着，悄悄探过脑袋，我记起瀛姊命人重新升起纸鸢时的姿态，故作模样地清清嗓子：“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绥寿请见殿下，折春相送。”

（在立政的两岁冗长苦夏中，奚奴时常以关乎禁庭诸芳的漫谈来消磨飞光，我自蔷薇帘浓绿、粉白相间的隙里，或能窥见剑心的眉飞色舞，而在她翕合的朱唇中最常称道的则是，淑景王娘子有双生儿女承欢，是其余妃媵皆不可匹及的缘法。）
（但她们从来不会与外人道来的是，若论从前晋王妃、今夕皇后迄今为止的憾事，大抵便有膝下无女这桩。是以待阖宫的小娘子，我多半温和宽纵。）
“寿要赠我一枝春，可手中捧着的，却是秋了。”（目波递于殿外时，恰与她雪掌中那朵重瓣芙蓉相接，然仅是声谑，继而启唇时，琴心已将王采女这枚掌珠牵至跟前，将那只柔软的嫩荑交付在我手中。）
“可芙蓉又称拒霜花，寿既采了芙蓉来，我又怎舍得以严霜之貌与寿来相对呢？”

在交叠纵横的岁月长河里，我第一次一个人踏进国母的立政殿：这里的肃穆与庄严，让我误以为它的主人同那些林立的威严一样高不可及。——然而并不是。
我的手从这里被交付那里，软而暖的触感，与母亲也并无太多不同。纤弱的颈仰起后，才能看见她一方平薄的肩，可即使是稚气的女郎也懂得，她的肩颈上一样担负着旁人难以企及的责任。我的脸颊因匮乏的才学被戳破而急速红润起来，扑闪的卷睫也一起露怯：“殿下笑话雪兔呢，雪兔听明白了。”
可我仍然将那支我携来的“春色”送向她的手，连带我的【投名状】，“可是殿下历来宽宏，自有雅量，如何会因雪兔背错了诗句便着恼呢？”
我偏过脑袋，笑着望她，而窗下的光泽笼在她的发顶，像众生叩拜的莲台慈母，弥漫着温暖的弧光。
“雪兔今天请见，是想请殿下赏光，参加我的生辰宴——殿下，您平日是不是很忙？

（晷景偏移数许，那团笼在殿前的浓影亦辗转寸厘，帝姬玉琢的脸孔仰起，幽深而高阔的殿内也似愈发明朗了些。女君的慈泽虽惠及诸位皇嗣，嫔御常携子女谒见，然翀居东宫，畴昔抚育的兰提生又迁坊里，便惟有瀛来得最多，也只那时，立政间孩童笑语方浓，于寿的“孤勇”，赞赏之余，又添心慰，不肯轻易伏低的颈刻下亦朝她垂着。）
（将小公主揽在身侧同坐，那枝秋光里正合时宜的“春色”拈在指间，恰闻她一叠脆声，顷刻失笑。）“这般聪敏，难怪不需你阿娘一道来。纵是不宽宏、无雅量，大抵也要因你这张抹了蜜的小嘴而动容罢。”
“是。”（先答她不经意的问，这约摸是孩童未经斟酌、发由心膺的疑，它虽起意于一时，却足够诚挚。）
“昨日方与皇太妃阅过上月禁中账目，今晨京兆杜氏的夫人入宫觐见，明朝需再去察中秋宴的小事，还有……”
（话止于再度予她的琅然笑音中。）“不过都不及眼下这件要紧，即便再忙碌，也不能教我们小六娘的心愿落空呀。我若未记错，是在十六的夜里？”
（——她唤雪兔，谓蟾宫月、谓尘世光。）“那时月色最好，清辉落在雪兔的发端，大抵会若蟾宫神女那般？应唤画师为你和雪行作幅画，留住每岁的好光景。”

我知晓她的答案：重叠的回廊是唐宫繁复的花样，宫娥云一样的衣袖往往会越过一层又一层弧光，将女君的圣名传颂万方。而这样恢弘壮丽地颂扬之后，便是她忙碌琐碎的生命间隙，或是账目、或是娘子间执拗地碰撞，一切事无巨细的包裹，将国朝的母亲围转地密不透风。
——可是她却记得我与李雪行的生辰，在明月透过窗纱，播撒着冬的光亮的晚上。
鹿一样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垂袖去握住她的手：它如同一切母亲的手掌。
“真的吗？”
我悄悄揉着她的掌心，将一双小手从袖中抖落出来，“那殿下可以跟雪兔拉钩吗？”
这是一桩摘星一样的美梦，我带着母亲的不信任，藏着一点想要为稚子童心正名的热切期盼，伸出我的指尖：“虽然日子越来越冷了，但雪兔还是会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等殿下来为雪兔庆生。”
我忍不住晃动小小的手指，话语之间都是骄傲，“您知道吗，阿娘的酒很香很香，虽然不叫我尝的，可是如果您去了，她一定会请您品尝的——真的！”

（倘使我也有这样一颗随侯之珠，我必会将普天之极奉与她跟前，供她随意拣选，不啻诞辰时的画和衣。而较之在庙堂中更能施展抱负、来日野心勃勃的皇子们，我更愿将慈柔分注于帝姬之上，哪怕她非我所出。）
“有何不可呢——”（柔滑的缎并不具有生机，然那只雪手自里探出时，绣于其上的风物恍然如生，指节微曲，先蹭她鼻尖。）
“君子重诺，雪兔还小，便有欲成君子之志啦？”
（是罢，孰人说女子不能做君子。）“需裁新的么？若嫌旧日的衣裙不好看了，尽管分付尚服局好了。”
（舒展一双春山，聆她说生母的酒，原琅琊旁支的王氏之女，也擅厨馔么？）“西域的葡萄美酒尚可，无烧春、新丰那般烈，入口也有绵柔的甜落在舌尖，等你下回生辰，再长高一些，我说与你母亲听，教她允你浅尝一口。”

她允诺了我的请求——这将是未来整个冬天里，我最欢喜的一件事，
“雪兔本便是圣明君主之后，自然生来便是‘君子’。”
我有些狡黠地躲避着她的问题，却又慎重地与人勾连起承诺：“君子坦荡，相交如水，雪兔与殿下便是如此。”
君子之交淡如水，虚华名利，不过浮云遮眼，而权柄与地位，都似乎并非此刻的娇女所该肖想。我轻巧地跳出她的怀抱，将散开的裙旋转出瑰丽的花：“殿下看，阿娘说雪兔高了，才吩咐人制过新裙的。”
“殿下开口，六局自然更加不敢怠慢，可还是算啦——越女新妆，太奢岂非劳民伤财。”这虽不算我的真心话，却是此刻该说的话，我在李雪行的书页上看过许多朱门酒肉的故事，却从未见过真正的路边死骨，一切文字的重量，终归比不过一句皇女该有的懂事与乖巧。
“好耶！一言为定！”

（年幼的皇女好似稔知《庄子》之义，谓君子之交淡若水，这无疑深得我意，却并未深思太多，随即便望她裙摆荡作沧海烟澜，又似盛开的朵朵百雨金，稚子的哀与愉，总是来得轻易。）
“小娘子的裙裳，总无多的。”
（虽这般讲，却也因她后话而扬唇尖，毋论这是否为她膺中真正所思。）
“一言为定。雪兔也答应我一件事罢，无论往后行得有多远，每岁生辰前，都要赠“一枝春”与我，好不好？”

“诗经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殿下准许了我的愿望，不过要我一枝春色而已——又有何难。”
况且这人间万世，春去秋来不曾枯竭，每岁催生出的姹紫嫣红，何处无有一枝聊以相赠的春天呢？
我停下轻旋的裙，又一次蹭去她的身侧，匆匆一日的光景，便似匆匆行过的春与秋，在不知不觉间寂静地生长着，“一言为定啦，殿下。”

（这许是涤荡在金风中最动人的誓约，它源自稚子之口，却足以教人惦在心膺。拦住小女单薄的肩，是命奚奴近前。）
“好啦，雪兔自淑景殿来，行了许久的路，还未饮过水呢，用盏糖蒸酥酪罢？”
（与金枝玉叶知交如水，可她们共其生身母亲，终归是血浓于水，而我刻下并无这样的缘法，惟有尽所能地多施予她们数分惠泽，好教鞠养在太极宫中的天之骄女们永远灿若朝阳。）
（毋论来日，只睇此际，于这晴好秋日里，雪兔终能多享一人所赋予之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