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在既往很多名目的社交活动中，德亲王常常将自己置身于人群与喧嚣之外。南巡的一路上，崭新的环境将古旧的生活方式更迭。暂离了温柔的隐世之所，一行人的视野也愈见开阔】
【三坊七巷不见提笼遛鸟的八旗子弟，代之以清新婉约的吴越山水。于北国来客而言的神秘未知，为我的荐引提供了大胆而富于创意的发挥空间。以至于出门前，我满怀自得地同齐布琛讲，今日共他所去之处，足以让他度过新鲜而又特别的一天】
【行程安排在暮色垂临的傍晚，窃以为恰到好处地避过了清河坊街的鼎沸时段。然而车骑辘辘行至街口，未及下轿，便闻叫卖声起伏盈耳，方发觉此处并不如我预料般严谨有序。这一点很快得到印证——错落林立的货卖杂摊，一眼望不尽的幢幢灯影，又使我重新开始思考：于齐布琛而言，这样的邀约是否带有某种欺骗的意味】
【尝试本身便足够伟大。我这样想，揣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虚，率先出言】你从前逛过夜市么？就像京中的南锣鼓巷、烟袋斜街。
【而后便是胡诌】却又与它们不尽相同——雍王家的觉禅福晋便是杭州人士。她同我讲，七月杭城的风光独好，但总要来一回清河坊街，才能够不虚此行。

【以并不施施然，反而处处显得捉襟见肘的气度，小心翼翼选择了一处打烊的屋檐下站定时，一如既往并未捕捉她话语间隐秘的心虚，而是借由她主动递来的话茬，将我的局促全部摊开】如果你说的是“逛”，那应该没有，【唯有一次我从冰窖斜街叩德府归，车夫马佳以为月上中天，护国寺外张灯结彩的春幡华彩，可以为主人今晚的夜谈再添余味……那之后，既无辜又“罪不可赦”的马佳便冷冷清清，在马厩里挂了三个月的蜘蛛网。至于此刻虽然愁眉苦脸、悒悒难安，但到底留在原地的原因，一方面是因此次出行，终究自己点了头，另一方面知晓她阔别南边许久，思乡、或者怀旧，都是人之常情，我的“霸王风月”终究不能彻底破坏了她的兴致。】
【原本将清河坊街照得明亮的太阳，逐渐沉坠下去，避开夕晖时仍有些刺眼的金乌，尝试用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大抵是我无从比较。
【顿了顿，】你觉得呢？——雍王福晋觉得必须来清河坊街，你喜欢这里吗？

【从他的面色里不难悉知，试探的效果并不理想。尽管他的话音平和，并不带有诘难的意味，然而显见的局促与偏立一隅的却步，无不宣告着此次旅程的糟糕开局】
【圣驾驻留杭州的几日来，看过了张岱笔下西湖的画桥流水，灵隐寺的晚风敲竹。这座城妥善地将诗与生活交织在一起，却也有着沉静以外的繁华辉焕之处，譬如众声喧杂不绝、行人络绎于道的此时此地】
这里有杭城的烟火气，有故乡的声息，有你，我喜欢这种感觉。
【天光渐渐落下来，暖色的光影煦照四围，为坊市皆勾勒上一层精致的金色轮廓。很快又暗下去，只余飞扬的檐角在视线里变得朦胧】在宫中时，孟和教我蒙部烤全羊的吃法。她们那里的人讲究大口吃肉，一边饮皮囊壶装的马奶酒。将滋滋冒油的羊腿攥在手里，我至今也没能学会，但不妨碍烤羊肉的味道，确乎很不错。
【惟恐表意不清，因又朝他解释道】我是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可以尝试，即便试过了不喜欢，也无妨。因为没有人会籍此指摘你，对吗？

【在她的率直里，原本无有波澜、只是含有愁绪的表情，转而便有稍纵即逝的局促掠过。某种意义上，这样大抵与腼腆有关的表情，理应更早地出现在一个觉罗的生命里，但他向来坦然于命运的任何排布。很难讲清，究竟是从哪一日开始，原本秉公而严苛、只关乎清洁的“约法三章”，被笼上了一层额外的色彩，近乎驱车登古原时的晚霞，又或者雪白灯花下，有情人酡色的双颊。于是，在有些不自在的两声低咳后，只能以一种沉静的姿态，听她将有关蒙部烤羊肉的议论讲完。诚然，在这一过程中，心底实际上有模模糊糊的疑窦，为什么一个人有可能成为另一个人快乐、兴致甚至是勇气的来源？——即便有可能抵临这一时刻的可能，一贯喜欢向内究极的德亲王仍然希望可以用道理讲明。】
【直到被那双幽静雅致的眼睛全然注视着，又过了半晌，才感知到自己有开口的必要。】
如果有我在你旁边愁眉苦脸，你不会觉得败兴的话。【响应的话仍然是无所保留的恳切，顿了顿，适时地分析道。】
你不必太在意我的情况，我今晚……并不会先离开。既然如此，更重要的是我们按你的心意去走走看看。

【他的宽容与达观占据了此行的主导，毫无对丰盈生活本身的憧憬。这样的表意落在原有的期待值以外，未免有些隐约的失落，却并不构成这一晚的首要情绪——同大多数觉罗一样，在仕途与婚姻诸事上，齐布琛的命运总惯于被上位者安排。至于生活的细微末节处，却从不曾主动搁置一向秉持的行为准则。因此不无欢喜地料想，相较于五台山时的直白声明，此刻他的取舍与妥协，已然对这「至亲至疏」的情感联结，存有更加柔和细腻的体察】
【于是仅仅沉默了一霎，便开始有声有色地筹划】街边多列时新品物，额娘的寿辰将至，兴许还能在此觅得称意的生辰礼…长街尽头便是涌金湖畔，我们可以去湖边走一走，吹吹风、或是放几盏花灯。
【习惯游走于云外山河的德亲王，一朝踏入喧阗升平的人间气象，仍自如地保留着原有的属性，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好在清河坊街并不准许车马行驰道中，因此纵然人声喧哗，也不至簸土扬尘、比肩接踵】
【游刃有余地行走其间，久之也像坊间寻常夫妻，自如地伸手过去揽他的臂，开口是轻快的语调】这街上灯火至明，旁人不会踩到你的。
【各色服玩珠饰、东西洋货备极精巧，一摊并着一摊地逛。终于在一处叫卖定胜糕的摊位前停住，糕饼呈好看的梅花状，排在层层相叠的小蒸筒里，上缀以几点新桂，稍近些便可闻见扑面的甜香。扭身晃了晃他的袖】我想吃这个。

【她提及生母，脑海里即立刻调入浮现出再熟悉不过的景象：日复一日满当的世界，空中仍有一轮照耀万物的太阳，站在红廊下阴影中的母亲，一对银耳双鱼的坠子，正在乌黑的鬓角下摇晃着，连同廊外几朵大瓣垂珠的山茶。这样的联想，使得适河阿哥离苦恼又远了些，反而专注地思忖起越峤与生母的联结】
也是。【顿了顿，在她的示意下，虽然仍旧稍有局促，但终究一壁迈开步，一壁慢慢道。】
额娘同你一样都是南方人，这两年的生辰她虽面上不表，但由你准备的生辰礼，总更讨她的欢喜，【声线摆得稍长，之后的话或许放在其他昆仲嘴里，多少含了些戏谑的味道，然而被适河阿哥讲来时，却再郑重不过】今年还得再劳烦福晋费心了。
【与越峤对身边摊市兴致勃勃地赏看显然不同的是，德亲王在这一热闹街衢的行走，不过是在西风中，战战兢兢地避让来往者。这期间，对她揽臂的动作，却并未付诸太多的关注——或许，还要再耽耗一些时日，方能发现这一悄无声息地融入。直到她在一处糕点铺前停下，目光也在那点心上停片刻，因其淡红的色泽，难得有些好奇地问。】
你从前可吃过，是用什么制成的，缘何是这样的颜色？

【月色清朗，与连绵的灯火华烛相照，映得长街通明如昼。作为在坊巷中行走的纯粹求知者，面对生疏的市井气息，齐布琛总能抛出花样百出的问法，正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热腾腾的糕点出屉，由鲜润的荷叶铺底，小心翼翼地托在掌间，细致与他讲解】定胜糕是由糯米粉、鲜玫瑰酱与糖桂花制成，内里是红果豆沙磨成的馅。
【白滚湿润的蒸汽下，嗅得到醇郁的糯米香与桂花香。一口咬下去，匀出心神来续上前话】相传为南宋时，百姓为鼓舞将士特制的糕饼，寄班师得胜之望。
【皇子们生来多卷入深闱的筹策与博弈当中，在胜负这一概念的辨析上，德亲王则堪称某种程度的异类——至少相对于那些意虑深远的宏盛之志而言，他所持的态度是毫无悬念的】
料想许多食客应是闻名而至，或作往来相赠之用，祈愿一沾这吉祥的意头。将玫瑰酱易作芋泥便是浅紫色，易作绿茶粉便是淡青色，只是不及这颜色瞧着应景。
【他的神色间不含有好奇以外的兴致，既往的经验告诉我：分歧应当免于定论，只管维持好稳定而微妙的默契。而将疑问化作陈述，或可省却交流时许多不必要的周折。糯米纸捏着糕点，递到他嘴边】尝尝看。

8
【在越峤如数家珍般将馅料道来时，几乎就要摇摇头。以一种古怪的方式与爱洁的习惯相连的，即是自小就一直寡淡的食欲，并非是信奉五味令人口爽，而是生来即甘心汪洋在简与淡之中。至于她之后讲来的，如今并不能判断真伪的历史，讨吉利、避鬼及兵……任何在不可堪破的命运面前虔诚地祈求更多吉利的行为，都是我所熟稔的部分】
确实，人间现世的贞亲，大部分人总在期盼一个圆满。如此想来，将这定胜糕做成红色，确实是讨巧了。
【——至于长长短短的来日，即将摆在这一代觉罗面前的胜负之伐，眼下的德亲王仍然将自己看作抽身事外的局外人，因此并未多想。反而是瞧见她对定胜糕的喜爱，正预备再买入几包带回行馆，甜香的气味却反而逼在嘴边了。即便来前尽可能说服了自己，但真正抵临其境时，德亲王陡然发现，自己尚且没有在闹哄哄的街衢里，满脸坦然、若无其事吃外食的能力。】
【于是，下意识一避，原本流动的思绪也因此顿下。】
不必了。
【此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只很平静地问】可还要再尝些什么？

【藕臂悬滞在空，显然意念里还不曾预设过他避之不及的模样。事实证明，漫长的情理铺垫，并不足以支撑起一章理想生活的样本。德亲王与尘俗的和解难于登天，来自我不加节制的热情堆砌，此刻也因他果断的微小抵抗而戛然消解】
【不得不承认，齐布琛的坦诚始终是一项迷人的品质，将一切内在情绪铺展地恰如其分，毫无保留地为亲密关系划定出可控的边界。他在每一帧生活琐细里所信奉的行事逻辑，自始至终没有因外物丛生出半分动摇。由是很难不令人揣度，此前那些流于表象的配合，也只是单纯碍于情面而委曲周全的佐证】
【悻悻收手，用他的口吻回敬他】不必了。
【概无多余的闲话可表，脚步也不由加快了些，与他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作为旅行终途的城市，关于夏天的愿望并没有在这里得到满足，反倒是难得合宜的温情被刻意压制，转又陷入到蓬勃的自我怀疑中：怀疑那些曾一笔一画构筑出的浪漫与情笃瞬间，仅仅是他出自礼貌的无动于衷，以及我因天真而自洽的同心同德】
【失望、忧戚与不解掺杂到一处，此后的行程也如走马观花。只是不自在的罅隙中，尚存一些不甚丰沛的共情。于是最终在一处首饰铺面前顿住步子，白玉嵌珠海棠簪在发间，一边朝他温和地措辞】好看么？

【在越峤如数家珍般将馅料道来时，几乎就要摇摇头。以一种古怪的方式与爱洁的习惯相连的，即是自小就一直寡淡的食欲，并非是信奉五味令人口爽，而是生来即甘心汪洋在简与淡之中。至于她之后讲来的，如今并不能判断真伪的历史，讨吉利、避鬼及兵……任何在不可堪破的命运面前虔诚地祈求更多吉利的行为，都是我所熟稔的部分】
确实，人间现世的贞亲，大部分人总在期盼一个圆满。如此想来，将这定胜糕做成红色，确实是讨巧了。
【——至于长长短短的来日，即将摆在这一代觉罗面前的胜负之伐，眼下的德亲王仍然将自己看作抽身事外的局外人，因此并未多想。反而是瞧见她对定胜糕的喜爱，正预备再买入几包带回行馆，甜香的气味却反而逼在嘴边了。即便来前尽可能说服了自己，但真正抵临其境时，德亲王陡然发现，自己尚且没有在闹哄哄的街衢里，满脸坦然、若无其事吃外食的能力。】
【于是，下意识一避，原本流动的思绪也因此顿下。】
不必了。
【此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只很平静地问】可还要再尝些什么？

噢。【虽然感知到那句“不必了”似有些发闷，然而身处华灯如昼的繁华内，他的思绪并不比睹见德王府井然有序的廊庑外几朵山茶清晰。是以，在得到一句简短回应后，虽有些无所适从地摸了摸鼻子，但当下也倾向于当作无事发生般地应了一声。然而等纤瘦、雅致的身影并不像往常那样，含着清爽的笑容伴随左右，而是以不容牵绊的气度往前时，默默跟在其身后的德亲王，终于有些迟钝地明了气氛的尴尬、甚至是凝沉。】
【但他并没有先行讲话。】
【也正是在这一时刻，骤然领悟到从郡王府到亲王府，在两个人之间的相处中显然对方才是付诸更多巧慧心思的那个。正如昔年与元真对一堵墙的哂笑——如果说他自己是一面白墙，平日里缄默着任由越峤的泼墨排画，然而只消一个不太隆重的雨季，白墙就又会断然地与一切斑斓颜色割席。这堪称一种辜负吗？】
【心绪明明灭灭，在她停步时，因为分神险些撞上她的肩膀。忙吞吞地顿步，看一眼灯下她盈盈的眼睛，和闪烁着微光的白玉簪。】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然而自小即有自己不被阎罗菩萨拘束的偏执】如果我刚刚尝了那块定胜糕，你会很开心？

你居然还在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