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坊-定水寺】
（即使早从姜柔表姊处知晓从前借居定水寺的举子里出了好几位进士，但今日陪柔姊同来定水寺还愿时，还是为寺中门庭若市的盛景所震撼。一隅佛寺虽不能容纳所有富有进取之心的学子借宿，却挡不住想要分得一点文曲星荣光的郎君们一茬接一茬地前来参拜许愿。瀛公主并无长姊慧眼识英、察举贤士之能，遂未将目光长久地落在这些阿耶未来的左膀右臂之上。等待前去还愿的柔姊姊时，捏着一支方才求来的大吉签文立在高张的银杏树下，时至孟冬，片片黄叶如纷飞蝴蝶，伴着已颇具寒意的凉风打着旋儿跌落在泥土、青石以及树下人的肩头。瀛公主顺着一枚落叶坠落的踪迹，望见了一位同立树下的少年。）
：“你也是要考科举的吧？”
（虽非旧识，仍能这样笃定——眼前人岩岩若孤松，傀俄若玉山，既像学馆里的夫子，也肖似外祖父周身的气度。热忱如瀛公主，并未将这样突如其来的搭讪视为僭越和唐突，盖因在太极宫中，不论她向谁抛出话茬，总会得到回复。）
：“可我觉得，你与他们——”（扬颈望向宝殿中争前恐后向无量宝相倾诉金榜题名之愿景的熙熙攘攘的举子，目光再度落回身侧颀长清癯的少年身上时，无端的，我想起栖鸾庭里的那一株孤梅。）“很不一样。”

众士子纳拜，高坐庙堂的菩萨当真慈悯，还是荒谬无谈的假传呢。只待中得帝榜，兴冲冲地跑来递炷香，给神像歌功颂德，反之，怨盈不平，三两人罢了。从江宁赶来京都时的发心意气，也难以消弥。正者流不枉判丑，我没什么生资去指责忠诚的信徒。
活像我足下深根，塑一次好永远平稳。
：“对，我和他们同科考的。”
向来声比人快，不舍得掸去身上叶，钟爱它无关时节，就多停留一会吧。
小娘子的话不免诧异，忍不住想知道答案，他和别人不一样的答案。
：“哪里看出来的？”
：“我想听。”

（树下的郎君转过身子，借着自枝杈间的罅隙中漏下的清光，看清了他的面容。文山书海中塑就的儒雅端肃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他身上交融并存，却未有半点违和之感。微仰螓首望向他，虽科举未至，诸事尚未落定，虽然晋阳公主从不上心朝堂之事，但仍觉得辅弼明主的贤臣就该是眼前人的模样，如岩间皑皑的松，如山中茂茂的竹，既不冒失，也不盲从。）
（而当眼前人追问起自己失礼而鲁莽的论断，方才还“胆大妄为”的李瀛顿生在公主院被夫子提问时的无措之感。芊指收拢，攥紧了方才求来的木签，垂眼看向鞋尖上的一对鲛珠。一璧思索，一璧回答他。）
：“唔……大家都讲，在定水寺求功名很灵验呢。”
：“可我观郎君好似并无所求，仿佛只是为了访秋观景而来——我猜，你定然很有学问，所以不必将心愿寄托于忙碌的神明和缥缈的传闻，是不是？”

：“我陪我姊姊来还愿的。”
描绣着锦绣团花纹样的窄袖一扬，指向不远处的挤满香客与学子的庄严宝殿。李瀛的回答到此处本该结束，却狡黠地抿出一弯笑，绣履小幅地向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声续言。
：“虽说在这里讲这些不太妥当，但我与郎君一样，并不信奉神明与天命。比起命数如此，我更愿相信事在人为。”
：“我想，不必祈求神明垂怜，郎君也会如愿以偿，成为大唐的肱骨之臣。”
天子御极寰宇，富有四海，为帝君钟爱娇养的小女儿狐假虎威，也生出平视神明的勇气。况且，阿耶举兵平韦后祸乱，还天下海清河晏；外公砥砺奋发，从蜀地乡野迈入天子明堂。其中桩桩件件，有哪一样是因终日叩拜而沾光于神明降下了福祉么？倘若神佛有感，大概也只愿襄助自助者罢。
：“还未请教过您的姓名？”

（太极宫中终日劳碌的奚女内侍们会将瀛公主的询名视作命数跃迁的良机。封享龙兴福地的帝姬，哪怕是一二句无心笑语，落在天子耳中也足以鼓起一阵可借此扶摇而上的好风。更何况，眼下李瀛的确有自己的一番打算。这样不俗的好儿郎，很该在甘露殿习字，或者阿耶来昭羽用膳时，作为定水寺之行的趣闻，将他的名姓与意气一同讲予求贤若渴、广纳贤才的天子听。）
（但下一刻，太原公主就放弃了这样的念头——他的回答太过诚恳坦然，再去望他的眼睛，亦如今日的苍穹一般明澈。长安城里的权贵如小池之中密密的荷叶，挤挤挨挨地聚在一处。但他全然未曾揣度眼前锦衣华裳的小娘子到底是哪家贵女，也似乎并不关心若讨得她的青睐会有怎样的回馈，只是如同对待一位新识的小友，豁然地讲明自己的名姓。李瀛此刻已然有些赧然于方才要为他辟一条捷径的想法。他该做人间的苍松翠柏，经年苦学是自山川厚土中积蓄的养分，不必借权贵的东风，亦不必乞神明的垂怜，便可自成浓阴。）
（但——好罢，须得承认，知道了他的名字，也还不错。由是李瀛只是轻轻点头，也像对待一位意气相投的新朋那样，向他弯起了清眸。）
：“好，我记住了。”
：“另外，虽然我并不诚笃，方才却在门槛边拾到了这个。”（摊开手掌，一支镌写着“上上”的木签重见天日。尽管我们皆如梵音中叛逆的孩子，但应考的举子，多沾一些好运气总是没错的。）
：“本想还回去的，但现在改主意了。就赠予王郎罢，愿您的心向往之，皆能如愿。”

（对于登科之事，李瀛一直是笃定的。只是起初是自得于阿耶对自己的嬖爱，而眼下则全然是出于对眼前少年的信任。二人燕谈间，有黄叶不断自高处飘落，长安最为肃杀的冬日即将到来，可李瀛已然透过枯枝与朔风，望见来年和煦的春光了。）
（甫要应他之约，便闻得小柔姊姊的声音，偏靥去瞧，她果然已在不远处向我招手了。遇见王郎之前还在抱怨她出来得太慢，而眼下，李瀛不免要因她出来的这样快而生出一点小小的懊恼。柔姊姊喊得急，只好先高声应下，复又向王郎许诺道。）
：“好呀。来年春日待郎君拜入天下门子，雁塔提诗之际，定当再与王郎把盏言欢。就还在此处相见罢。”
：“我姊姊喊我了，先行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