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见微亮，司乐司中已有几位体壮的公公抬着不到一人高的十面云锣前来，经妙子相告，方知是尚仪大人为万寿之宴上将要奏响的丹陛大乐而事先备办的，此物来自民间，不比宫中造办处的笙管铙钹小巧精美，处处显露着粗鲁与野蛮的气味，若非亲耳聆听那铜片儿振响的清音，万不会容许它与白竹的洞箫、嵌着螺钿的五弦和歌齐鸣的）
（而此刻却颇有些惜才容才之意，姑且将窠臼之中的礼乐尊卑剖开，拾起悬在红架之上的木槌，在一番忖思过后，终究交到了身侧的霄珠皇妹手中，冁然道）十三，你要不要试着敲响它？
（望着那道奶黄色的、木荷花侍的裙影，若有所思地描绘着）和你唱歌的声音差不多的。

（不同于起居饮食皆囿于一方院落的宫官女史，在六局领职的帝女、命妇平日里大多时候只消点卯视事，无需亲力亲为。可每逢节令，抑或万寿千秋祝典，向来偎慵堕懒的元龄公主也不得不早早起身，点检服章宝器，再赴各友司与同僚协事。）
（朝光里，一道纤妙身形与凤笙龙笛、觱篥小鼓格外相谐。近前去，不过稍稍打量几眼，解意的严姐姐便将击响清乐的锣槌交付手中。恨平生不问音律，此刻实难将她口中所差无几的两道音色相系。与面前数张铜黄的圆饼几番对视，也只映出同样匀圆的脸颊。）
（良久，新任尚服方才艰难地清清喉咙，尽力让嗓音更为醇美，却仍没有落槌的勇气。）
姐姐，如果我豆沙喉还整天唱歌，你会不会喜欢我？

（待人语出，方有一刻愣怔，不过稍有停歇，其后释然）
我可能会忍不住吃掉你，小家伙。
（我望着这颗脸颊毛茸茸、粉嫩嫩的豆蓉包，勉强按下破开其面，再放任糖心自由的念头，只管余裕的漫笑着，露出胸怀运筹的一面）你知道，曲乐或有正雅黜俗之说，但音色却不应如此。
（指着一座小小的人面颂埙，又道）一若哀郢这类怀古的埙曲，也在等一个朴拙抱素的主人。
（然叩响琼器的心声未住，我又忍不住作起指点乾坤的人师，抬起那面绿柄小锤，自九宫之首葱指逐一游过，再循律序作解）
你只需跟随着我敲击——甲、丁、庚、乙、丙。

（云锣的清鸣未起，严姐姐则因十三皇妹的迟疑而扬了尾音，显然有些忍俊不禁。我顺势鼓鼓脸颊，腮边油然皱起几道包子褶，最终却还是噗嗤笑开，洒下一把沙甜的赤豆泥。）
不行，姐姐吃掉我，万一也变成豆沙喉怎么办？乐界可蒙受不起如此损失。
（然而，比起体贴柔善的姐姐，今日的元钦公主应其闺名，更像是一位严师益友，循循相掖。曾令学傅无可奈何，几欲定下“疏顽”考语的霄珠也难得凝神静观、细闻，不觉逐着纤细指尖点头，好似添了一柄头槌，试奏九音——即便并不知天干配入音律为何如此排列。）
（叮咚叮铃、清脆圆丽，很难相信丹陛大乐的先声竟是由我奏响。古有对牛弹琴，今日霄珠击锣又作何解？还是露出一个惊喜而满意的笑脸）
这锣声真好听！可我还是觉得不像——（这个认知非但没有令我懊丧，反而很是感动）不过没关系，反正有姐姐做我的“知音”啦。

（心想其言不落虚，是而任体悠闲、得意坦荡起来，又见宫人鱼贯而入，说要整饬琴房的芍药花儿，便引过豆沙公主往那冷席上去坐，偶尔分神验过那殿春花，当真有堪照行路之色？）
看来今日尚服局不忙？
（信手拨拢着那冰湃过的杨梅枇杷。静时方想起那音乐本属娱人之作，如此教妹妹妙语珠音哄笑着，已然得益，如勉强将其与庙堂中经年累月浸润着的器物相提而论，反倒是不妥当，想了想又展笑道）
投桃报李，既教了你敲云锣，总也要讨你点儿什么（兰纤破开金弹蜜的薄衣，小小地啮了口）近日里，倒真遇到这么件事，需要请尚服替我拿主意。

（宫人适时禀示，霄珠也如释重负地交还小槌，逐着严姐姐的裙影落座几前。盘中拾起朱红梅果，骊珠将帝女玉颔轻轻鼓起，像只偷食松果的金花树鼠。）
唔——（酸甜的蜜浆盈浸齿间，不禁眯了眯眼。想起平时傅子欲新拟窗课诗题，常推脱称上回布置的还未写完，正在努力。今日论及职事，总归不能因我爱躲懒，令局司上下担了玩忽怠惰的名，这大约是尚服大人仅存的几分“良知”了。）
还好吧，谈不上忙碌，但也没有很清闲。（又十分通情达理）啊，姐姐待会儿若是忙，便且去吧，不用顾着招呼菩提。
（反正元龄公主不见生，在哪里都能自得其乐。至于礼尚往来，心中乐意之极。既然来不及学抱琵琶，总还可以剥个枇杷。）
当然可以，姐姐怎么这样客气！（半揭香苞，递至她手边。）不过，究竟是什么事，连严姐姐也拿不了主意？需要我去请教文徽姑姑么，她在尚服局的资历可比我深多啦。

（豆沙包叫吃，两涡鼠腮便一鼓一鼓地，带着颇有规律的节奏，将水杨子的颜色覆在小小一张唇上，十三公主脸蛋虽青小麦一般娇嫩，却因此乍地有了不属于自己的浓艳，这倒也不必急着点醒她，只妙手接来所予之物，清脆笑道）
前几日新得来的秦筝，（葱指一探，引至帘帏其后）喏，就在后头。
用来弹香山射鼓的，紧要它慷慨抑扬、激越有力，那首尾贴缀的幽芬兰草岂非太过秀气？（又笑盈盈地，再奖她一勺糖杏酪）好妹妹，你平日见的图契、象文那样多，便替姐姐想个花样子。
（略一停顿，又故作慷慨地替她盘算道）我亦知天禽走兽，无非孔雀凤凰，常见花卉也不过那十余来种，自不会难为你脱了规则，求新立异，只需和乐曲意境相通即可——

（我于曲乐的生疏，好比帘内瑶筝帘外人，隔一重帷障，甚至辨不清筝尾图样究竟是雕是嵌。但这毫不妨碍倾身前去，噙住满勺酪粥。再松口时，小匙光可鉴人。）
这个嘛...听上去好像不是特别难（——只是暂时还没想法。低眉见玉碗银匙晃漾雪光，也跟着一笑）姐姐再喂几勺杏酪，或许我便想出来了！
（就任典宝而始，效职尚服局数年，确乎阅见符契、图籍无数，可大多如风拂卷，漫不经心。只得试从字里言间，摹绘与她们相衬的纹章，最终还是循着元钦公主引出的草木花叶、灵禽瑞兽两道芳径行去。）
听姐姐描绘的氛围，鼓子花、铜锤草倒很应景，只是多少欠些高情雅致...
（杏酪的熨帖淌入脾胃，遗在心头的点滴片羽也渐渐勾勒出翩逸的影子。双手暂抛了金丸朱梅，挥袖作翼翅，浸着薄红的唇齿开阖，古器上刻镂的禽鸟好似更加栩然如生。）朱鹭好不好？是颇有雅容的吉鸟，丽而不俗，尚服局便有几本图录。不过我看它们大多飞在鼓上，至于筝么...合适与否，还须姐姐“拿主意”啦！
（圆眼瞬盼着，心中却觉轻快。即便此刻递上的答卷不能尽如人意，必定践履方才许诺，为她另延高明。）

（那菱花壶中烹着高山茉莉，香气幽野，可惜手里的蜜还来不及匀，许久未见二人动啜，我眨了眨眼）你倒精明，该把你分到司膳去！这杏酪里头搅着新查糕和樱桃果，还没来得及让旁人尝鲜呢！
（嘴上如是说，却也端得大方好施，瓷勺轻轻撬着那几粒珠贝，再从齿罅中迫不及待地送了进去，一面说）鼓子花好！（又一面道）铜锤草也好！
（哪知自己认定的好，几下教皇妹打发至一旁，尽端出心窝里的迈俗之物，好不雅瞻、出世的境韵！我含着樱桃梗，又振言）朱鹭，倒是与那铙歌同名儿，你知道不？
“不之食，不以吐。”（人说鹭是鼓精，可到底是虚化的、拟人的玩意，借来用用自然无妨）我看合适极了，不如就它，再找霄娜借来玄凤鹦鹉，剪几片白翎，就贴在这儿、这儿！（点了点自己眉心，又用小拇指刮了下眼端）

（一双春笋手，玉杯乳酪藏樱桃。原来严姐姐非但不逊师旷之聪，更深承易牙遗意，身无所长的我不禁感叹：即便玉叶金柯，亦有参差。）
嗨呀，菩提这样的“饕客”，最多只能司职尝膳，除非再请严姐姐前去持事。（见宫人往来梭行，又笑着摆手）嘘——别让她们听见，我可不是替人挖墙脚。
（鼓花也好，锤草也罢，不过是穷思竭想的例证，自觉如同市井喧噪难匹玉振金声。所幸还有鹭鸟添吉，多少合了雅意。严姐姐对此则并不很苛刻，凡常花草也称好，鼓上朱鹭也赞妙。只一句铙歌教我吞吐两难，想她今日几番恕我无知，应也不吝再宽宥一回，才将杏酪咕咚一声咽了。）
好呀，就当是鹭仙下凡，为打擂斗乐助阵了！
（雅乐吉纹，算来只差元雍公主的玄武鹦鹉成全。惟盼来日相见，鹦鹉莫要口吐怒言：我没惹你们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