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阊阖短暂地向我敞开了，但日移晷刻，额涅的诞生地、那座紫宫列宅又将我推了出来，只留下愚公主贴在耳畔的一声送别，仿佛一支掖入襟前的折柳，嫩绿得那般宝贵）
（毂辘辘车辇过，夏日将车辙都晒焦了，在王都掀不起一点儿音尘，只有头倚在壁厢里嗡嗡地晃。那公主伴读的小小头冕已然从发鬓里摘脱下来，回了长公主府，我即将又幻化成一点不煞起眼的萍末，纵无人评说，但仍觉自己的踪迹镶边在何处都不大妥帖）
（千秋岁固然是祝绥最安全的的一湾港渡，但回府总要先谒公主，再与姊妹说些体己。对于后者，我总有一套准备好的说辞，甚至还编了几个宫里的顽笑，姑且能够应对得当，但、一想到额涅，那天生的畏怯便滋生成汪洋大海，一张干巴巴的樱桃闭着，几乎抿出了纹路，才终于不尴不尬地冲前头驶轿的车夫起了声）那个……劳驾您改道载我去乌努府好么？
（嗫嚅出口的话儿一阵细风似的，甚至吹不出轿里帘帏，但终归家生的小杜娘还是很好，她两手支起来大喊：“咱们少九小姐要你改道去乌努府！”前边儿才将辔头一转，小乌努终于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仍将脑袋搁在壁里，糊涂迷蒙、颠颠儿地做一朵壁花，直到要搴开帘的瞬间才悚然惊醒）
（一勺日光将我从头浇到了尾，脑袋已晒得发晕，可裙下那描画了荷叶绿筠的鞋尖尖，还记得去往阅定九流的路）牧笃里茂林，我来啦。（这话儿是先低声诉与自己的，下一句才是递与小门童）你家十格格……现今可在屋里？（小乌努终于在尾音里惊觉自己的行程完全是一场自作多情的临时起意，阅定九流里的十格格不是她，什刹海的莲花开得正好，讵有对着夏景阖门不出的道理？）

（昨宵是个虚无缥缈的说辞，乌努十娘将浓墨蘸满狼毫，落笔书成一夜新识时，大抵带了许多今朝臆想、与模棱两可。）
（所以昨宵——昨宵绛河悬于苍冥，被拟作四散的几斛珠，偶有几颗荧光耀目，譬如东之启明、西之长庚，牧笃里茂林便将之视若天帝珍视的夜明珠，故意漏得天机，让苍黎得以一窥灿景。这些叫你瞧一眼都不算甚么，那是一世也不可得、遥遥相望的思忆，反能唤出无限钦羡、懊悔，教你晓得做逍遥神仙的好。）
（这些凌人的小心思，神仙亦无可避免。她说贵胄的桀骜，泰半也与之相关，这便是这一页簪花小楷，最后的定语。）
（这些黄粱梦、离经怪诞，在数载以前，靖成邸下、使鹊为桥的乌努氏也同样作过，只不过她往后的岁月里，做了雍容无双的皇贵妃，而牧笃里茂林的长卷尚未徐徐展开，教世人领略。于是这分叛道，福祸未知。）“哎，这一日要做什么呢？”
（百无聊赖总会障人心智，暇时牧笃里茂林的狼毫在宣纸上浑浑地绕圈儿，不消半刻，将那写得不赖的楷书涂得面目全非。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抵是她未用洒了金箔作的花笺，不至于如此心疼：）
“我只记得，我写了，桀骜、”（少女的迷思，散得太快，到最后，只剩下这些七零八落的谶语，沉在心湖底，酿成琼浆，所以止记得那时候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甜。）“哎呀，算了算了，做些......”
（别的事儿究竟是甚么？由她自己想出的，未免千篇一律了。但让她不沉湎于遗憾的，还有祝姊姊适宜的声响，牧笃里茂林于是丢下满目疮痍的纸、罪魁祸首的笔，提着裙跑了出去。）“真的假的？她出宫了？”

（我像只兔子，头花上结的穗子是两只垂耳；但三十公主说祝绥像个汤圆，我便笑着将粉腮仰面赠给她，任小愚伸手把玩，搓圆、揉扁）
（而现在，垂耳的兔子有些踌躇地立在廊下，溶隐在藤蔓纠缠的影子里。小园里吹来的薰风在耳际打了个卷儿，青草怀香，与贝阙珠楼不属。我拢着指头嗅着，觉得这般自由，像是从旁人那里窃来的辰光。再过一会儿，阅定九流里传来一道问询，像是透过好几层锦屏传来的，这才敢认定，原来她在。）
（等待总是教人心里酸软，像站在夏天等待着秋，像那宫里的谙达讲吕览，一遍遍地唱：候人兮猗、候人兮猗。我捻着指节摸来摸去，一颗心跳脱着不知要停在何处，任由它烹煮着那几分欣喜几分忧虑——）
（好久不见，牧笃里茂林的裙摆仍像洛阳城的牡丹，赤英霞烂般层层翻浪，最终停在我面前；她眼旁的那颗细痣像是最细的文毫刺出的一点尖墨，明明眉目已渐长开，那颗痣仍不变，将双目衬得似煌煌绛灯）
（我呢？我一见到她就忍不住笑起来，腮上两朵梨涡都深陷下去）牧笃里茂林（睽违的名字滚在舌尖像含了颗珍珠，表情也随这一声唤而活泛起来）是真的，我出宫啦。（攸绥身量渐长，我站在她身前，隐约矮了半头，只好背起手来，像是姊姊的样子）我记得你是不是该拟小字啦？给你带了礼物。
（千秋岁闺中的少五小姐长久地将自己沉没在一汪大湖里，钻出来吐泡泡都遵循着一定的时机；我又担心自己的到来不合时宜，扰乱了她元应有的计划，于是那姐姐的姿态又像被淋湿了似的软塌下去，亟亟探问道）今日…你要出去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