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燥的夏，急急撵跑了最后一丝耐心。】
【冷井水湃的西瓜被慢条斯理地切成小块，盛装在白瓷盘里，用以抵挡溽热的暑意。纳凉的白纨扇上独独绣了一只蝶，摇曳在我一张一翕里，徐徐地，也像是要振翅往尘世里飞——金线绣出的蝶翅像是被金乌点了一把火，要从扇面上，烧出个夏来。】
阿妤——【她伏在案前，临着东坡的字帖，粉颊也被染上了暑意，红彤彤的】累了吧，给你湃了西瓜，尝尝？
【她在靖敏公主府教养多年，初初回府时，总与我和和气气地疏离。我不明白这样的亲疏里，是哪一节关窍在这经年累月里成为我与她之间的暗刺，拔了疼，不拔也疼。】
听闻几家小格格近日来找你玩，你总是下逐客令？
【是了，我总该正视她那并不与年纪齐平的心智，成熟到令人胆寒。】
怎么了？说与额涅听听？

（今年夏暑比去岁更胜，一声声蝉鸣之中，磨去了最后那点盼凉的心思。）
（额颞陪坐亭中习字，案边正是东坡先生的字帖，琪琪格站在小主子身后打扇。羽扇轻巧却带不来一丝凉意，风吹在身后亦是热意蒸人。将最后一笔耐心写完，放下笔，早有婢子递上帕子擦汗。）
（轻轻转动僵直的腕子，坐在额涅身侧，执银箸吃西瓜，丝丝清甜入喉才回了话）“无趣，就拒了。”
（京中贵女们无论是踏春赏花，拜佛祈福，但凡聚在一处少不得谈论一番胭脂首饰，家长里短，多是身外俗物实在不愿同他们一道，除了多听些别家闲话，旁的一概无趣极了。）
（与其听着靡靡之音，不若多学圣贤，多写篇字来得实在。）“他们总是喜欢聊些吃食，胭脂首饰，我向来不喜这些总和他们说不到一块。便不想坏了他人兴致。”

【她搦管的样子很有几分靖敏主的风姿。】
【以致我一时不好分清，南意到底是南意，还是额涅的另一番愿景，借着南意的壳得以重塑——我深切的感受到，这样的愿景在过往的二十余年里也曾加诸我身，但南意比我更像我的额涅，端庄持重，城府难揣。却也敢直视，她与额涅的不同：野心。】
【于是我唤她】思——成——
【不知道是额涅捡的字，还是她自己择的名，比阿妤老成，比南意沉静，也贴极了她如今的性子。只是，她也再不是我的阿妤——于是我唤她思成，从骨血里剥离了她十余年于我而言的旧像。】
【有一股难言的酸楚，嗓子生涩。】
额涅很多时候总觉得你骨子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它超脱五行，不在三界——【譬如你的这些那些不从流的习惯，譬如你孤僻清冷的性子。】世人总让夏虫语冰，以证四季；要朝菌知晦朔，蟪蛄明春秋，以证万年。
【我看向她】削足适履，才可通达。

(寄住公主府最后那段时间里，玛嬷又问起多年前那一问，彼时的静姝早已非“贪心贼”，只知价高者必得之的浅薄道理。思索再三，答之“不止近前，於万斯年，绥我思成。”而后自择思成勉之。)
(虽旁人多唤之，但母亲依旧已阿妤称之。以至小女总觉得即使早已娉婷，而在母亲眼里依旧是十多年前贪心稚童。我有心剥离额娘数十年陈旧印象，自归府时便鲜少同额娘亲近，又因不愿戳破那层纸引额涅心悸，故不少听瘦雪老嬷嘀咕福晋常期期，一为王爷，二因格格。)
(额涅以思成称之，膺内却无欢愉，似了却一件旧事，但偏偏又一阵发酸，实在无解。低头戳着碗中红瓤，轻声应一句)“嗯?”
(这疑问藏了十余年，早在稚童时应吐露而出，如今听来多是字字泣血，一字一句都扎在额涅对小女十余年的梦里——很疼。我沉沉的望着额涅，斟酌如何回答额涅，我在玛嬷跟前已正视的野心。)
“吾非仲永，受于人者不至也。又何必借蟪蛄夏虫知春秋万年，非儿不知通达，儿所求乃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必明春秋，履为我所适。”
(将银箸搁下，接帕将手指仔细擦拭，又道)“您以为，思成为何?”

【她走那年，西洲种了满院的翠竹经冬之后，再不复生机——任我如何呕心沥血精心养护。】
【她回府这年，满院凋敝换成了一簇一簇更难养护的姚黄魏紫，冬枯春生，再经年成为花团锦簇。好似在无声地告诉我，我的阿妤，业已不是稚童，心性非我所能拿捏——一如那些被拔根而起的枯竹，一如这些年年复年年灿放烂漫的牡丹。】
【我稍稍捋出一丝味道来，是傲骨。】额涅只是——【我嗫嚅着咬着唇，却吐字艰涩。】众人皆醉我独醒之境，很难入境，亦很难出境。
【她不做从流之众，固然妙极。】
不管你为何——【哪怕是为我，学会颠弄心术，于她而言，皆是败笔。】特立独行，总会沦为异端。
思成，你不必这样的。

(玛嬷昔年教养我时，亦多次提点我过慧易折，但过早明白深奥慧理，以至于胜过同辈早已在幼年彰显，如同我后种于院内的姚黄魏紫，好些事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果，我不过顺势而为。)
(我明白她口中不忍与劝慰，今日小女将乖巧懂事皮下的野心剖出，已然震得额涅不知所措，再说多了只怕过犹不及。)“额涅——”
(我拉长声调唤她，将她心里最后那一丝幻念也无情撕开。)“周岁之时，玛嬷就曾以七封书信提醒，女儿非池中物，需仔细教养。”(唤婢子端上凉茶，亲手拱于额涅案前，又道)“这么多年，其实您心里也明白女儿不同旁人的早慧懂事，无需您过多费心，这些种种那一样都曾暗示您，我异于旁人。”
(绕至额涅身后，伸手接过额涅手中薄扇，那金丝蝴蝶在烈日下金光熠熠，轻轻打扇，轻声安慰)“有些事，非后天所为，却是早已注定。您与其劝诫我，不如放下那些执念。”
(并非我有意入境，而从一开始我已身在境中，只是额涅不愿相信，总觉我涉足未深，还有回头余地。)
“对您，对阿玛，都好。”(觉罗氏的孩子怎会不懂待人处事之道，只不过这些时日倦了，在额涅跟前吐吐真话而已。)

思成！【她其实比我更早地大彻大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即便是她乖巧伏膝，也觉这番话令我战栗——更别提她立于我身后，在我耳边吐息，像蛇蝎。】
【我挠了挠耳朵尖那一点欲盖弥彰的痒。】觉罗氏的孩子固然早慧，但这十余载，竟令你老气横秋如此？
【我何尝不懂呢——她从不屑佯装对钗环华服的欢喜，冷眼瞥着人世冷暖，一饭一蔬更是不齿留睐，又何苦如今叫她束缚住自己，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合该乖巧伶俐、与侪辈相亲、与稚子偕行的阿妤来？她好丰腴美物，慕矜贵之事，流连华美，不做淡雅的云、清隽的溪。】
【我又凭什么，在姚黄魏紫的花期之时，不让她恣意绽放，去做牡丹之王。】
纵然你当侪辈如夏虫，不肯放低姿态同她们语冰论春秋——但这条入境之路，不觉孤清吗？
【是我不曾想，要当王的人，又怎会惧怕孤独。】

“额涅——您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我又一次开始提醒她我已然如此，你又何必多费口舌，那些我已经不屑一顾的道理。女儿的桀骜早在慧于同辈时已经埋下，又受浸淫宫闱数十年的公主一手教出，如今早已长出曼曼枝丫，已有亭亭如盖之势。)
(不答所谓老气横秋之言，端庄持重之语早已刻入骨血，到不似额涅说的这般偏颇，盖是她不曾见过王府之外的我，也不介怀这一句评价。)
“额涅，玛嬷曾同我说，她曾通靖温姑玛嬷登角楼观京都烟火，城楼之高，只得瞥见一隅，虽悻悻而归，但指尖的冷却仍记到了今日。”
(是以，曲高和寡，但也并非难觅知音。只是，我并无做金台菩萨的喜好，偶尔也会入红尘，只是内里冷眼瞧着罢了。)
“老话不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额涅，女儿长大了，亦不需您照拂了。”

【一些经年埋在心底的暗刺，在这一刻好似都解了禁，扎得我心口不可遏止的痛。】
【饶是溽热的夏意沁入内衫，也突突逼出一阵阵冷汗来——靖敏公主府那几年，我的额涅，会否也是如我这般痛心，叫稚女失了天真，千匹汗血难追，最后只能看着她与那个苍老的灵魂和解、相容、相生，成为难束的早慧、难圆满的桀骜。】
【我眼一闭，心一横，试图摆出作为母亲的威严来。】
思成——你一天还在醇王府，你便一天要受父母鞠养，宗法教化，哪怕来日你仰承君恩，受衔擢诰，开牙建府，也还在宗人府的牒谱上，是我醇王府的格格！
【慧根早拾的稚子总有着侪辈难匹的心智，我深知这样的警告于她无异隔靴搔痒。靖敏公主都未能正向引导过她该如何长大，我又凭何来的勇气——于是只能以大家长的模样，用家长威压，来告诫她，管束她。】
你可以自谋福祉，也可以不同夏虫语冰。但来日若有行差踏错之时，休言额涅疏于管教，乏于授理——【像是妥协，也像是宣告】我不是照拂你，我是警告你。